他不再有任何犹豫,迅速打开头盔上的强力照明灯,弯下腰,几乎是手脚并用,有些狼狈却又异常迅速地爬进了那狭窄逼仄、布满油污和灰尘的检修通道。
通道比想象中更长,更曲折。他完全顾不上通道壁蹭脏了他的衣服,所有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在前方,全力感知着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的能量波动。
心跳声如擂鼓,一下下重重撞击着他的耳膜,震得他全身都在发麻。
快了……就快了……就在前面……
终于,狭窄的通道到了尽头。里面是一个稍微宽敞一点的圆形检修平台。
他头盔上的光柱急切地扫过去——
平台中央,空空荡荡。只有一块巴掌大小的、黯淡无光的、边缘残破不堪的蓝色能源核碎片,静静地躺在积灰之中。它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正散发着那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他所以为是伽罗的能量波动。
碎片旁边,散落着几块灰扑扑的、最常见的、用于能量转换的星际通用低品质矿石。似乎是这些矿石偶然间的特殊排列,在特定时间内,短暂地激发了那块碎片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几近消亡的能量,让它发出了刚才那阵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嗡鸣。
那不是完整的能源块。
那甚至不能算是伽罗存在过的证明。
那仅仅只是一块……即将彻底湮灭的、冰冷而残破的碎片。可能是那场最终爆炸中,微不足道的一点飞溅物,偶然落在了这里。
小心整个人僵在了通道出口,维持着半爬出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瞬间化为了石像。
照明灯刺眼的光柱直直地打在那块孤零零的碎片上,照得它那抹黯淡死寂的蓝色,反射出一种虚假的、令人心碎的光泽。
希望——那刚才燃烧得如此猛烈、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焚毁的、不顾一切的希望——在这一瞬间,被现实无情地、彻底地碾碎,碾磨成比眼前的碎片粉末更细微的尘埃。
风轻轻一吹,就能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原来……不是他。
呵……怎么可能是他。
明明早就知道的。明明比谁都更清楚那场牺牲的彻底性。
可为什么……心脏的位置还是会传来这样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痛得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再次狠狠攥住,用尽全力地捏揉,要将他最后一点支撑都彻底粉碎。比伽罗刚离开的时候,那麻木的钝痛,还要清晰、还要尖锐上千百倍。
因为是他自己,亲手给了自己那一瞬间灼热的希望。哪怕只有一秒钟,那也是真实燃烧过的、足以燎原的星火。
而现在,这希望死去了。死得比伽罗当初还要彻底,还要迅速,还要残酷。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通道里完全出来,走上前,屈膝半跪在那块碎片前。他伸出带着黑色半指手套的手,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块冰冷的、残破的碎片。
碎片触手冰凉彻骨,那微弱的、欺骗了他的能量波动,在他的指尖,如同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最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彻底地、永远地消失了。
最后一点虚假的温暖和念想,也熄灭了。
它真的,就只是一块冰冷坚硬的、死去的物体了。
小心握着它,缓缓地收拢手指,将它紧紧地、用力地攥在手心里。那冰冷的硬度和粗糙的边缘,硌得他掌骨生疼。
他低着头,维持着这个半跪的姿势,在昏暗死寂的废弃反应炉底部,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座凝固的雕像。
在黑暗之中,一滴滚烫的液体,猝不及防地从他低垂的眼睫下悄然滑落,迅速砸落在积满厚厚灰尘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小小圆点,瞬间就被贪婪的尘埃吞噬殆尽。
无声无息。就像从未发生过。
小心不知道自己在那片彻底的黑暗和死寂里待了多久。
直到通讯器里再次传来开心略带催促的呼叫,他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冰封中苏醒过来,身体僵硬而冰冷。
“就上来。”他对着通讯器说,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完全不像他自己。
他仔细地、近乎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彻底失去任何能量反应、变得如同普通石头般的能源核碎片,放进作战服胸口最内侧那个贴身的口袋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然后,他沉默地、一步一步地原路返回。
爬出那狭窄通道的过程,比下去时,感觉要沉重千倍万倍,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
回到一层,和大家汇合。大家看起来都一切如常,正在讨论着这次调查果然又是一场乌龙,估计是陈旧的设备偶然干扰了监测信号。
“小心,你去了好久哦!下面真的没事吗?你脸色好像有点白。”甜心比较细心,关切地打量了他一下。
小心摇了摇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低沉:“没事。”
“哦哦,没事就好!收队收队!回家回家!我都饿了!”开心一挥手臂,一如既往地充满干劲,率先朝着工厂大门的方向走去。
强烈的阳光从工厂破败的屋顶和窗户缺口处肆意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刺得人眼睛发疼。小心微微眯起了眼,沉默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走出工厂沉重的大门,外面喧闹的市井声音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浮空车流的引擎声,路边摊贩的叫卖声,人群的谈笑声,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仿佛刚才在地下那片死寂黑暗中经历的极致绝望和冰冷幻灭,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不真实的错觉。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按了按胸口口袋的位置。那块碎片的硬度和冰冷触感,隔着衣料清晰地传递过来,硌着他的皮肤,也硌着他的心。
它无声地、固执地提醒着他,什么是冰冷的事实,什么是虚妄的幻想。
伽罗不在了。真真切切地,不可能回来了。无论他多么不愿意接受,无论他往后如何被那些无处不在的旧日痕迹所折磨,如何被那些荒唐的、不请自来的妄想所刺痛,事实就是事实,它冰冷而坚硬,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悲伤而有丝毫改变。
他抬起头,看着走在前方不远处还在互相打闹、说说笑笑的伙伴们,看着这片被伽罗用生命和最后一切守护下来的、热闹的星星球。
一切都还是原样。商业街依旧人来人往,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
如果伽罗还在,他大概会走在自己身边,微微侧着头,用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看着他,偶尔说一两句话。
那……现在大家这样平静地生活着,星球这样安宁地运转着,或许,也算是他希望的幸福的一种吧。
只是对他小心而言,往后余生,似乎都带上了一个无法解除的诅咒。这份如同影子般缠绕不休、如附骨之疽的思念和痛苦,大概也会持续很久很久,或许……直到永远。
生活总是不完整的,因为会想到,如果他也在,该多好。思念是危险的,因为回忆总会将他吞没。甚至连这片伽罗用生命换来的和平阳光,照在身上,也常常感觉不到太多的暖意。
像在触摸水中的月亮,明明倒影清晰可见,却永远隔着无法跨越的维度,每一次尝试打捞,都只会搅碎一池幻影,空留满手冰凉。每一次思念,都像投入深井的石子,听不到任何回响,只有无尽的、向下坠落的空虚。
小心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回那片喧嚣而孤独的阳光里。
口袋里的碎片,冰冷而沉默,紧贴着他的心跳。
如同他那颗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浸满无声恸哭的心。
他曾经以为那里面残留的,只是想要战胜离别、思念挚友的执念,直到此刻才痛彻地明白,那里面埋藏得更深的,还有一份还来不及发芽、就已随着那个人一同死去的、无疾而终的晦涩爱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