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道衔霜的月白,在道人袖底无声化为齑粉,霜尘飘散,鹤氅云纹的身影凝定于石阶尽头,如一柱不散的烟岚——七十载风霜在他脸上刻画出道道深邃的沟壑,银白的长髯却似昆仑雪溪,静静流淌垂落。最奇是那双异瞳:左眼蒙着薄暮般的灰翳,右眼倒映着朝霞的碎金,仿佛昼夜在他方寸眼眶间厮杀百年。
桑伯双膝刚离地三寸,便被一股温润的云气稳稳托住。
“折煞老朽了。”老人声音带着微颤,回应他的声音温醇如陈年酒酿,却引得周遭雾气翻涌退散,显露其后巍峨道观——青灰石匾上,“青杳观”三个古拙苍劲的大字撞入众人眼瞳。
“求玄飏仙师救我女儿……”桑伯喉头哽咽,未尽的尾音破碎在风里,那包着破油布的黍饼,不知何时已悄然落在道人掌心。
玄飏指尖轻拈几粒饼屑,眼含金芒转向面黄肌瘦的佳嬑:“世上本无仙人,老夫不过活得久些,略懂些将养心脾的微末法门。每日卯时含舌叩齿三十六回,引松间清气入脉,温养根基。”银髯间忽泄出一丝悠长如鹤唳的叹息,“至于日后造化……终须自身骨血精诚。”
当那云纹袍角轻扫过地上龟裂的黍饼时,秋原的目光却牢牢钉在道人左手上——枯竹般的手指随意划过雾海,翻涌的云浪瞬间凝结,化作一面冰裂纹通透的琉璃壁。壁面倒映出青黑险峻的山峦:峰顶道观飞檐之下,一道青铜符剑悬挂,剑穗摇曳,抽打着檐角三只叮铃作响的风铎。
玄飏那双异瞳——灰翳的左眼忽然锁定了少年。
“你……是赫曦家的?”
“正是!”秋原即刻抱拳,深深一躬,“晚辈秋原,随桑伯和佳嬑姐前来,恳请仙师指点武艺。”
“老丈请放宽心,这两孩子便交予贫道了。”玄飏温言道,一拂袖示意桑伯且归,同时对秋原和佳嬑微微颔首,“随我入观吧。”
青杳观的白玉山门,朱漆尚未全启,一道狂暴的焚风便轰然从门缝中冲出,热浪裹挟着一个火星四溅的人影猛然扑至。
赤发青年踏过的白玉石阶腾起缕缕青烟,臂上虬结的肌肉剧烈起伏,绽开蛛网般的血痕,正嘶吼着挥拳砸向山门。
“三师兄且慢!”
月洞门旁传来段飏焦灼的提醒,可惜慢了半瞬——蕴含爆炎之力的一拳已然轰出,就在拳锋触及山门的刹那,玄飏袖中一点绿芒闪电般射出,精准刺入青年左肩井穴。
赤发青年庞大的身躯骤然僵直,那凝聚的拳风虽戛然而止,卷起的狂暴气流却搅得廊下药匾飞旋,黄柏、当归等药材四散飞溅。
“哼!”
青年半身麻痹,仅能从喉咙里挤出不甘的嘶吼,右臂肌肉贲张,似要强行挣脱这无形的桎梏,他充血的双目扫过廊下:只见玄飏袍袖轻拂,双指似拈兰花,凌空虚引——那些激射开来的药材瞬间如时间倒流般,整整齐齐归拢回药匾之内,仿佛从未受到过惊扰。
他的目光触及月洞门后段飏布隙间渗出的新鲜血渍,那狂暴的戾气陡然凝滞了一瞬,紧绷的筋肉渐渐松缓下来,只剩下鼻孔喷出的白气带着不甘的灼热。
“此是你三师兄,灼焲。”玄飏垂眸,“近来练功痴迷了些,性子燥,尔等莫怪。”
秋原和佳嬑目睹这惊骇一幕,下意识地朝着玄飏身后缩了缩。
灼焲被松针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额角青筋依旧突突跳动,然而当目光无意间掠过正怯怯看来的佳嬑时——那双写满惊恐与好奇的眼睛让他呼吸一窒,竟下意识地偏过脸去,视线转向了别处。他声音粗嘎地闷声向玄飏解释:“师父……弟子莽撞……只是‘焚心诀’卡在……心头……憋着火……”
就在此时,月洞门靛青的门帘晃动,段飏的身影从药庐走出,缠满素麻布带的手指正捧着一个擦拭过的铜盆。布带的缝隙间,隐约可见未干的血渍——那是七日不休苦练“裁风波”,反被风刃割裂的伤口。
“这是你四师兄,段飏。”玄飏目光落在渗血的布带上,语气微沉,“风翼未成时,不若抚琴养气,反强则必有伤损。”
庭院深处,沉重的石碾吱呀作响。
只见一个异常佝偻的身影从古井后绕出,背负的巨大藤筐里山峦般堆满青石,正是排行第五的少年,垒垚。
每踏一步,筐底便簌簌漏下浓白的石粉,在他身后泥泞的地上铺洒出深棕色的行迹。
灼焲即便自身难动,余光捕捉到垒垚的动作,仍忍不住粗声喝止:“慢点!五师弟!看看脚下!药圃里刚冒头的嫩苗都要被你压塌了!”语气虽厉,提醒的内容却是生怕他踏坏了初生的药草。
“此是五师兄,垒垚。”玄飏转身,素白的长须无风自动,目光温和地落在两个新徒儿身上,“你们……几岁了?”
“我十二岁啦!他比我小两岁!”佳嬑抢在秋原开口前,高高举起小手,声音清脆活泼。
“甚好,自此,佳嬑行六,秋原居七。”
师尊话音未落,佳嬑沾着黄粉药屑的指尖已带着一阵风点中秋原脸庞,她眉眼弯弯,俏皮地拖长调子:“听到没?叫~师~姐!”
秋原下意识拧身后撤,未曾想后背结结实实撞在灼焲灼热如烙铁般僵硬的胸膛上——“嗤啦”一声,接触处水雾蒸腾,烫得他痛叫一声,慌忙弹开。
“毛头小子!找死啊?!”灼焲本就因受制而烦躁,这一撞如火上浇油,双眼几乎喷出真火。然而一低头,看到秋原捂着后心、痛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又瞥见一旁佳嬑瞬间瞪圆了、充满担忧的眼睛,那几乎要炸裂的吼声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终是化作一声饱含不耐的、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闷响:“……都给我……手脚放轻点儿!!毛手毛脚!!”最后半句与其说是骂人,倒更像连同他自己一并责备了。
玄飏枯瘦的手指遥遥点了点段飏浸血的绷带,对着两个新徒儿,语气既含告诫又带着一丝纵容:“嬉闹无妨,切勿学你们四师兄那般,逞强弄险,反被风刃剔骨。”
夜阑星稀,一声孤鹤清唳划破寂静,青杳观后,洗药池边,玄飏将桑伯奉上的黍饼无声揉碎,投喂池鱼。
“赫曦故地……化为焦土的消息,贫道已然知晓……”道人指缝间簌簌落下的饼屑惊散了聚拢的锦鲤,涟漪荡漾,“看来……沼波……终究未能躲过那场雷火……”
“师父……您……您认识家父?!”秋原猛地抬头,海蓝色的眼眸中满是惊愕。
玄飏转头看向他,那双重蕴日月之辉的眼睛似乎透着悠远时光:“你父亲,正是我一故去的徒儿。方才见你腰间悬玉,兼这一双如同深海凝冰的湛蓝眸子,与你父亲当年口中所述幼子秋原无二。”
“父亲……沼波……”秋原喉咙骤然梗塞,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旧疤深处——那夜诀别的情景轰然撞击脑海:父亲燃烧着雷光的灰袍奋不顾身扑向漫天雷暴,决绝的背影瞬息间被狂暴的紫色电龙彻底吞没。
“体为精魄之鼎,鼎固则神凝。”不等秋原回神,玄飏枯瘦的手掌已闪电般按在少年丹田气海,刹那间,少年只觉十万雷霆在四肢百骸轰然炸裂。
嗡——!
眼前青杳观的砖石廊柱骤然剥落伪装,万物化显本源:垒垚背负藤筐渗漏的并非寻常粉尘,而是滚滚如浪的黄褐色土精元炁;几片被段飏无形风刃削落的竹叶,叶脉间缠绕着轻盈跃动的青碧风息;廊下灼焲无意踏过的石柱焦痕处,仍有丝丝缕缕不肯熄灭的橙红火焰炽烈挣扎;而自己双足踏立之处,坚硬的青砖地面正无声蔓延出蛛网般纵横交错的幽蓝电纹。
“天地孕七精:木润泽苍生,水汹涌无常,火焚尽业障,土承载万物,雷裂破长空,冰封凝时光,风遍解大千——此乃‘虹’之大道。”玄飏缓缓收掌,秋原喉头一甜,浓烈的血腥气涌上。道人声音沉凝如磐石,“世人穷尽毕生,或能触摸一脉精髓。七精同秉,尽数参透者……古来凤毛麟角,可称惊世之材!”
松风亭石柱上紫电一闪而逝瓦檐飘下半截焦黑鹤羽,羽毛焦痕末端闪烁的幽蓝光芒,正与秋原的瞳色一般无二,仿佛那桀骜雷霆早已潜伏其魂。
寅时刚至,天河仿佛决了堤,倾盆暴雨兜头浇下。
玄飏青灰色的身影于瀑流般的雨帘中岿然不动,他枯瘦的手指如疾电,在秋原脊椎骨节上连点七处要穴:“雷霆精粹,锋芒最利却也最是狂野难驯!”声音穿透暴雨轰鸣,“欲驾驭此力,先需打熬一副金刚不坏的躯壳!”说罢,道袖豁然一挥,一根通体黝黑、寒气森森的玄铁重棍已沉甸甸砸在秋原面前,“即日始,每日举棍深蹲三千之数。”
秋原的修炼开始了。
惊雷的余威在乌云间滚动,月光奋力挤出云隙,挣扎着洒落炼气坪。
少年喉头喷溅的鲜血刚刚涌出,便被冰冷的雨水尽数冲刷、吞噬。沉重的玄铁棍仿佛与大地凝结,每一次奋力将其举过头顶,再拼死屈膝下坠,都无异于一次艰难的撑天踏地。背脊的肌肉寸寸撕裂般剧痛,双臂的骨骼仿佛在重压下呻吟、变形,褴褛衣衫被浑浊的汗水与冰冷的雨水紧裹粘黏,每一次喘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五百次!
视线彻底陷入眩晕的漩涡,双腿似深陷滚烫的铅汁。
道观曲折的回廊阴影下,一个小小的身影猫一样灵巧,无声地溜进了炼气坪旁那间专供弟子调息休憩的石室。
“喂!呆木头!”
这突然的轻斥惊得秋原手臂猛地一软,沉重的铁棍险些脱手砸向小腿。
他艰难地抬起被汗水和雨水糊住的脸望去,模糊的视线里,佳嬑正抱着一个几乎快比她脸庞还大的粗陶罐,小心翼翼地探着脑袋,躲在石室门框边沿阴影里。她的小脸被夜雨淋得有些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仿佛两颗跌落在人间的星子。
“你……你不要命啦!”她的声音带着急促,快步想要走近,却被眼前少年的惨状惊得猛然收住脚——泥泞、汗污、血迹混杂交织,整个人像刚从泥淖里挣扎出来。“师父说习练要循序渐进!你……你这纯粹是活吞秤砣——硬挺!”
少女焦急地嘟囔着,小心翼翼地把怀抱的沉重陶罐放在石室角落一个干燥的蒲团上,尽量避开地上肆意横流的水洼。接着从怀里摸索出一块浆洗得发白、却带点淡淡皂角香气的细棉巾帕,鼓起勇气凑近秋原,“快擦擦……瞧你脏得……跟滚了泥潭的小野狗似的!”
秋原张了张嘴,喉咙里嘶哑得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只能勉强扯动嘴角,回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接帕子,连指关节都在剧烈地哆嗦。
佳嬑看着那只伤痕累累、裂口还在渗血的手,鼻翼微微翕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突然踮起脚尖,一手笨拙地扶稳了秋原那条几乎要瘫软的胳膊,一手拿着帕子就朝着那张糊满泥汗血水的脸庞用力擦去。
动作间毫无章法,心里一急,手腕没控制好力道,“哎呀!”——帕子的边角猝不及防戳进了秋原的眼睛。
“嘶——!”秋原痛得猛地抽气,本能地偏头。
“你你你……你瞎动什么呀!”佳嬑吓了一跳,像被烫到般嗖地缩回手,脸腾地一下红了,眼神慌乱得如同受惊的小鹿,四处乱窜,就是不敢去看少年那只此刻正泪水横流、被她“辣手摧花”的眼睛。
“喏!……给你!”她慌忙转身,掩饰地抱起蒲团上的陶罐,“这……这是用寒潭石冰镇了一天一夜的梅子露!冰凉凉正解渴!喝了缓缓劲儿再练!不然……不然这辈子都别指望我叫你一声师弟啦!”她故意加重语气掩饰着慌乱。
陶罐粗糙冰冷的沿口果然结着密密麻麻的白色霜花,丝丝缕缕的寒气透壁而出。秋原捂着刺痛的左眼,透过朦胧泪水和汗水,看着佳嬑抱着罐子蹲在一边,努力想倒出梅子露。
那纤细的肩膀在暗淡的月光下勾勒出单薄的轮廓,她微蹙着鼻尖专注撬开罐盖的侧脸,是他此刻眩晕世界里唯一的柔光。
当他终于接过她递来的那碗冰凉沁骨、沉淀着梅子肉和细小玄冰粒的甘露,仰头狠狠灌下去时,一股奇特的感觉顺着咽喉流淌——口中翻涌的血腥与咽喉灼烧的雷痛,竟似被一股清冽的、带着梅子酸甜和岩石冰霜气息的山泉瞬息冲刷、抚平了。
他忍不住低下头再看她,佳嬑微仰着小脸,眼巴巴地望着他,月光无声栖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仿佛撒了一层细碎的银粉,亮得让人心头一悸。喉结无声滚动了一下,仿佛刚才咽下的不光是解渴的清露,还有些别的东西,引得心头一阵莫名的滚烫。
“唔……挺好喝……”
他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声音虽疲惫,唇角却不由自主弯起一抹几不可见却真实的弧度。
“哼!这还用说!”佳嬑得意地轻哼一声,下巴扬起,眼睛里的光彩又亮了几分,仿佛盛着月光,“这可是我专门……”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小秘密,慌忙扭开脸,假装去整理被雨丝打湿的衣角裙摆,只留给少年一个微微泛着粉色光泽的纤巧耳朵。
“……待你骨血蕴化雷电之时,便是你奔赴讨回血债之刻。”松涛如吟如诉,玄飏低沉如古井的叹息,无声汇入了这清冷的月华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