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华县看守所位于城郊结合部一处荒僻的山坳里。下午四点的天光被铅灰的云层压得很低,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沙土。高高的灰色水泥墙顶上拉着一圈圈盘桓的、冰冷的铁丝网,如同巨大的牢笼匍匐在暗沉的天空下。
一辆挂普通牌照的黑色轿车穿过空旷冷清的外围警戒区域,停在森严的大铁门外。韩梅推开车门,后座上跟着下来的是两名穿着深色西装、面容冷峻、气质明显区别于普通警察的陌生男子。他们是柳佳辰从市局直接协调过来的两位资深预审专家,证件和手续都由林月婷刚刚紧急办妥。
看守所的铁门如同巨兽的牙齿,缓缓向两侧滑开一条仅容几人通过的缝隙。冷风挟裹着消毒水和某种建筑霉变的湿冷气息灌了出来。
看守所所长是个谢顶的中年胖子,姓罗,此刻站在门卫室旁边,远远看见韩梅一行人走来,他那张原本就堆着厚腻笑容的脸上肌肉更加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额头浸着细密的汗珠,在冷风中显得有些诡异。他搓着手迎上来几步,语气夸张地透着为难和恭顺:“哎呦!韩主任!您亲自来了?还有……这几位市里的领导?”
韩梅神色平静,眼神却异常锐利。她身后一位市局专家直接递上盖着鲜红公章的正式提审手续:“市委联合指导组林月婷组长签署的命令。提审涉嫌重大环境违法嫌疑人吴玉强,立即执行。手续齐全。请配合。”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这……这个……”罗所长凑近看了看文件,脸上的肥肉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眼神慌乱地飘向看守所主体建筑那两扇沉重的铁门方向,“手续……手续是没问题……可……可是钟书记他……他亲自下的死命令啊!没有他的……哦不,没有县委政法委的……那个特别条子……任何人,连只苍蝇都不准飞进去接触吴玉强啊!”他压低声音,急得满头大汗,仿佛在控诉一件让他极度恐惧又无能为力的事情,“您看看这,您看,我们也是听上头的……钟书记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他几乎是哀求般地看着韩梅。
“钟书记的指示,大不过市委指导组的正式命令!”韩梅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刀切割着沉闷的空气,目光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直刺罗所长,“罗学林!你看清楚这是什么!”她几乎是拍着那份提审手续,纸张发出脆响,“我现在明确告诉你,配合,则一切好说。再敢以任何借口推诿、阻挠,我立刻向柳组长报告,你这所长的位置,怕是坐不到日落!开门!”
凌厉的气势和毫不留情的威胁,让罗学林瞬间面如土色。他身后的两个值班民警也噤若寒蝉。他嘴唇哆嗦着,眼神在韩梅决绝的脸和那份沉甸甸的提审命令之间飞快地游移了几个来回,最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猛地垮塌下去,对着旁边一个值班民警挥了挥手,声音像破风箱一样嘶哑:“开……开三监区重控室。”
厚重、布满斑驳油漆的铁门被电力缓缓拉开,发出“吱嘎嘎”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一股更加强烈、混合着消毒水、霉味、尿骚味、汗馊味的复杂气味,如同冰冷的湿布蒙面而来,令人窒息。门后露出的是一条幽暗狭长的通道,顶上惨白的长管灯勉强照亮着冰冷的灰色水泥地和两排冰冷紧闭的铁门。空气冰冷刺骨,却又异常沉闷。
就在他们几人刚要迈步进入的瞬间!
“嗡——嗡——嗡——”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看守所死寂的空气!如同无数把电钻同时钻进人的耳膜!红色的警示灯在通道顶棚上疯狂地闪烁旋转,将灰白的水泥墙壁和冰冷铁门切割成一块块鬼魅般的斑驳红影!
“怎么回事?!”韩梅厉声喝问,心头猛然一沉。
罗学林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吓了一大跳,脸色煞白,茫然无措地看向控制台方向:“我……我不知道啊……”但随即,另一个值班民警通过对讲系统急促地汇报道:“报告所长!是三监区重控区域!电子围栏系统触发告警!可能是犯人……犯人可能想强行冲击!危险!一级戒备!请求支援!需要封锁内监区通道!” 声音在警报的嘶鸣中显得变形失真。
刺耳的警报如同魔音贯脑,冰冷的红光在通道里疯狂旋转切割着人的视网膜。韩梅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蔓延开!冲击?重控室?吴玉强?!这警报来得太巧了!
罗学林此刻倒显得“机灵”起来,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将刚打开的通道铁门“哗啦”一下重新推到仅容两人通过的宽度,肥胖的身体和身后几个值班警员迅速在门前组成一道人墙,脸上挤出一种混杂着惊恐和“坚守职责”的表情,对着韩梅和市局专家嘶声力竭地喊道:
“韩主任!市领导!情况危险!一级警报!这涉及重刑犯冲击!你们千万不能进去!要立刻封控!等特警大队支援!这是规定流程!出了问题谁也负不起责任啊!”他堵在门口,身体因激动或恐惧而微微发抖,汗流得更急了。
“让开!”韩梅身边那位身材魁梧的市局专家一把拨开罗学林挡在身前的胳膊,动作迅捷果断,“吴玉强是关键人证!必须立刻控制!”他的眼神沉冷,语气不容置疑,显然洞悉了这突然“事故”背后极大的猫腻。他就要强行闯入!
“不能进去啊!危险!”罗学林像泼妇撒泼一样,声嘶力竭地抱住门框,几乎是嚎叫着,“要进去先把我放倒!这是规矩!里面犯人失控!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他的声音在尖锐的警报声中显得歇斯底里。旁边几个值班民警也下意识地靠拢上来,组成了一道虽然动摇但确实存在的阻隔线。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的瞬间,走廊深处传来沉重而急促的奔跑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铿锵声!特警大队!钟九直接掌控的特警,竟然在警报响起不到一分钟,就迅速出现在了这条唯一的通道上!如同从阴影里冲出的鬼魅!他们动作迅捷,训练有素,黑色制服,手持微冲,瞬间在通道内列队展开,形成一道冰冷的、绝对无法正面冲撞的钢铁防线!黑洞洞的枪口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带队的特警中队长没有看韩梅这边,而是对着控制室的方向吼道:“重控区警报!内监区封锁!所有外单位人员立刻离开危险区域!马上!”
冰冷、专业的指令,带着不容置疑的行动力。市局两位专家的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眼前的武装封锁和“紧急事件”的帽子,已经不是简单命令可以冲破的障碍。韩梅看着那一排冰冷的枪口,她知道硬闯已是死路。她眼中燃烧着极致的怒火,仿佛要喷出来将罗学林、甚至看守所这厚重的砖墙烧穿!她咬着牙,牙龈几乎要被咬出血来,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来:“好!好!流程!我们按规定等!”她的眼神转向罗学林那张因侥幸而稍微松懈的油脸,“但罗学林,我提醒你一句,吴玉强要是出了半点问题,你这个所长,第一个进去陪他!”那声音里的狠戾,让罗学林浑身肥肉都抖了一抖。
看守所这边受阻的消息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传回指导组办公室。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凝结。
“混账!”一直坐在窗边的柳佳辰猛地站起身!窗外的天光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映照出一股骇人的煞气。那是极少在他身上出现的暴怒,如同平静的深海骤然掀起滔天巨浪!他放在窗台上的手骨节凸起,用力之大,指关节瞬间泛白,仿佛要将冰冷的金属窗框捏碎。“钟九!他这是要强行焊死盖子!”愤怒的声音里带着金石摩擦般的尖啸。
吴振炜此刻反倒“平静”了下来。他站在会议桌边,脸色依旧凝重,但眼神里却流露出一种“看吧,冲突激化必然导致失控”的了然。他轻咳一声,语重心长地开口:“柳组长,稍安勿躁啊!看守所的警情处置是符合规程的。基层有自己的权限和责任。钟九同志作为政法委书记,保障嫌疑人安全和监管系统稳定,也是职责所在。我们指导组……不能只凭怀疑就把人家的规矩踩在脚下吧?这……不符合组织原则,也容易给别有用心之人留下口实……”
他试图用堂皇的“原则”来消解柳佳辰的怒火。但柳佳辰根本看都没看他。柳佳辰的怒火像一场无声的爆炸,那股冰冷的暴戾之气迅速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缩、冰封。再抬眼时,那双深不见底的古井中已没了怒火,只剩寒彻骨髓的冰冷,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暗深邃。那是一种极度危险的平静。
“振炜同志提醒得很及时,”柳佳辰的声音低沉下来,恢复了平日的平稳,但那平稳之下仿佛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熔岩,“我们的确不能僭越规矩。”他看着吴振炜,眼神平静无波。吴振炜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悸。柳佳辰的视线转向林月婷:“月婷同志!”
林月婷早已推开了面前的电脑,眉头紧锁,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思维在高速运转。她立刻接话:“污染直接关联物是人!物证同样关键!技术组汇报说,辉煌美食城后厨那根主要的隐蔽排污主管道入口处,在水泥层封堵之前,他们用物证袋紧急采集到了管壁深处残留的粘稠物质样本。刚才紧急分析报告出来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科研确认后的亢奋,“初步质谱对比!样品里出现了极高浓度的强效神经神经毒素残留——氯代烃类化合物!其分子结构与七年前轰动全国的‘岭北毒鱼塘’系列污染致死案的检出物高度吻合!那是当年被中央环保督察组点名、最终导致企业彻底查封、多个责任官员落马的标志性污染物!而且,”她的语气如同利箭穿心,“这种工业废料,在本县登记在册的企业生产中完全禁止使用!这不可能来源于普通的餐饮排污和潲水油处理!这必须是特珠来源,是精准投毒般的定向污染手段!”
吴振炜脸上的那点“平静”瞬间崩塌,被一股强烈的惊骇取代!他失声道:“什么?神经毒素?定向污染?岭北毒鱼塘?”这几个词像炸弹一样在他脑子里炸开,将一切所谓的“维稳思维”炸得粉碎!这不再是简单的环境违法!这是极其严重、后果不堪设想的刑事案件!而且是足以惊动更高层的超级大案!如果柳佳辰顺着这条线彻查下去……吴振炜感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这水何止深三丈七?这是剧毒的深潭!
“那根主管道的入口在哪里?”柳佳辰的声音沉冷如万载寒冰,目光死死锁定林月婷,仿佛那根管道就是撕裂一切伪装的毒牙。
“在美食城最核心的‘帝王海鲜厅’的地下库房后墙体夹层深处!位置极其隐蔽!而且据保安供述,那附近所有监控摄像头在事发前三天全部‘检修失效’!”
“马上组织人手,进行物理挖掘!调结构图!给我把那根管道一寸一寸地抠出来!”柳佳辰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这是突破的唯一实体证据链!必须在它被彻底销毁之前拿到!”他知道时间就是生命线!钟九那边敢看守所亮枪拖延时间,这里的目标就一定会被迅速抹除!这毒刺必须立刻拔出来!
天刚擦黑,惠华县郊某处隐秘的私人会所包厢里。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天光。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昏黄暧昧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雪茄浓烈刺鼻的烟雾和一种焦虑、阴郁交织的沉重氛围。
钟九独自坐在宽大的皮质沙发深处,身影几乎陷入阴影里,只有雪茄燃烧的暗红火头和他半张被烟雾笼罩的脸是清晰的。那雪茄烟气缭绕,如同一群纠缠不散的鬼魂。他面前的茶几上没有任何食物或酒水,只有一部屏幕朝下倒扣着的、没有任何手机外壳识别标志的黑色手机。他已经这样坐了快一个小时,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夹着雪茄的手指,偶尔微微地抖动一下,暴露出他内心压抑的惊涛骇浪。
敲门声轻轻响起,三长两短。门外传来心腹秘书刻意压低的声音:“书记,人来了。”
钟九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浓重的烟雾。“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材矮壮、穿着廉价夹克、头戴一顶鸭舌帽的人影闪了进来。他警惕地反手关上门,这才走到灯光的边缘。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清他紧绷的下颌线和一张显得粗糙而神经质的厚嘴唇。他的代号是“老刀”——钟九手里最隐秘、见不得光的利刃,专门处理“特殊问题”的狠角色。
“东西……还在原位?”钟九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如同金属摩擦般沙哑冰冷。他没提具体是什么东西,但老刀立刻明白指的是管道深处被技术采集到的致命样本残留。他点了点头,声音同样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行刑手般的冷酷平静:“按指令……没动。”
钟九夹着雪茄的手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没有动?!这个指令完全出乎他意料!在得知柳佳辰已经锁定那根毒管并下令强行挖掘的第一时间,他给老刀的指令本该是“立刻清除所有痕迹”!他几乎要脱口质问。但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极其歹毒的计划在钟九那如同精密计算机般的大脑里瞬间成形。
他沉默了几秒,厚厚的眼皮抬了一下,烟雾后那双蛇眼闪烁着一种极其冷酷、近乎非人的寒光。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拉出一个阴森到令人胆寒的弧度。
“很好。不动最好。”钟九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赞赏,“告诉底下办事的崽子们,都沉住气。让市局来的‘专家’们挖……让他们把那个宝贝疙瘩挖出来,捧在手心里,当成最确凿的证据。”他吸了一口雪茄,享受般地将烟雾喷出,然后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话,仿佛在诉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任务:
“埋一颗‘延时炸弹’进去。我要他们捧着的,是一颗……能炸得他们尸骨无存、还能把整个‘调查组’都送进地狱的礼物。”
“延时炸弹?”老刀的帽檐微微抬了一下,露出一双像毒蛇一样冰冷空洞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等待指令。
“东西已经在去惠华的路上。凌晨一点送到‘南桥货仓’。你亲自去取。”钟九的声音很轻,像毒蛇吐信,却带着恐怖的杀意,“成分是烈性易爆化合物,伪装成深层结构修复用特种粘合剂的外包装。等他们清理到足够深、发现那根管的时候,把它卡在管壁和主体建筑的承重钢筋结构交汇点的最深处。要确保核心爆炸点能摧毁管道内壁及附近所有可能残留的物质痕迹。”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凌,“延时装置我会一并给你。启动时间……就定在他们将‘关键物证’装箱送回市局实验室的运输途中。当量足够把一辆面包车直接气化。”
老刀的身体在阴影中微微震动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他很快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轻轻点了点头:“明白。人证方面……”
钟九嘴角那抹残忍的笑意加深了:“吴玉强现在就是一颗死棋。废物!但不能让他落到柳佳辰手里吐太多东西。”他眼中寒光暴涨,“天亮前解决掉。手段要干净。做成……意外。明白吗?”
“看守所那边‘钉子’已经备好。他心脏不好,药瓶里换点东西就好,不会有外伤。”老刀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像是在描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钟九满意地点点头,身体重新靠回沙发阴影里,挥了挥手,仿佛驱赶几只苍蝇:“去吧。手脚干净些。”
老刀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钟九一人,和水晶吊灯下萦绕不散的雪茄烟味。他把玩着那支雪茄,看着它在指尖慢慢燃烧、变短,烟灰无声掉落。他那双蛇眼里,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如同绝对零度般的冰冷和残忍。他精心编织的毒网已经开始收拢。他要看到的,是柳佳辰捧着自以为是的“关键物证”,却在绚烂的爆炸火光中粉身碎骨,连带整个调查行动彻底崩溃!他要让所谓的“真相”,永远深埋在那一地破碎燃烧的钢铁废墟和熊熊烈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