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辉共影

---

第七章 星辉共影

定国公府·漱玉阁 (翌日午后)

微风拂过庭中玉兰，带来阵阵清香。漱玉阁内，明清焰正对着一份长长的名册凝神书写。宣纸之上，墨迹未干，是一个个普通却沉重的名字：王铁柱、赵大勇、孙石头……昨日演武场上的亲兵姓名，皆在其列。每写下一个名字，指尖微颤，但眼神却愈发坚定。

“小姐，东宫遣人送来此物。”侍女捧着一个紫檀木盒轻声道。

明清焰搁笔，有些意外。打开木盒，里面并非金玉珠宝，而是一卷精心装裱的《北境边防民生策》，墨迹簇新。展开一看，竟是将她昨日在花厅所提“盘蛇道冬用及沿途补给点设置”的构想，结合工部旧档与北境实情，条分缕析，细化成了具体可行的章程！卷末附一行遒劲小字：“明小姐高见，惠及军民。孤已着工部即刻行文北境试行。明公教女有方，国之幸也。——煜”

一丝暖意悄然爬上明清焰心头。她提出的建议，他不仅认真听取，更迅速落实，甚至特意送来成果告知。这份尊重与务实，远超那些虚浮的赞美。她指尖抚过那行小字，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昨夜他强抑恐惧挡在雷光前的身影，与眼前这份细致踏实的文书重叠，勾勒出一个复杂却令人心折的轮廓。

“备车。”明清焰合上木盒，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去西郊大营。”

“西郊大营？”侍女不解。

“嗯。”明清焰起身，眸色清亮，“去寻闫少将军。盘蛇道补给点设置，需熟悉当地地形的边军老卒协助核定。父亲说，闫将军麾下多有此等人才。”理由冠冕堂皇，心绪却已悄然飞向那片即将成为风暴眼的西郊之地。或许……也能遇到那位正在布控之人？

---西郊大营·主帐 (日昳时分)

西郊大营主帐内，气氛肃杀。巨大的地形沙盘占据中央，清晰标注着废弃仓廪及周边山谷沟壑。萧承煜一身玄色骑装，身姿如松，指尖正点向沙盘上一处隘口。闫桉立于他身侧半步之后，玄甲未卸，左臂伤处简单包扎着，面色冷峻，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视着沙盘上的每一处细节。

“此处，鹰嘴崖。”闫桉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战场直觉，手指精准点在沙盘一处陡峭崖壁，“视野最佳，然过于孤悬，易被反制。应在此处，”他手指平移至崖下稍缓的背阴坡，“增设一组暗哨，与崖上形成犄角，互为策应。另，废仓东侧那片芦苇荡，”他指向一片微缩的草甸区域，“看似隐蔽，实则死地。水流淤塞，泥泞难行，一旦遇袭，进退失据。应提前布设陷坑与绊索，逼敌暴露于开阔地。”

萧承煜凝神听着，唇角微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信任与赞许：“好。就依你之见。‘潜龙’三组，调至背阴坡。芦苇荡的陷坑，今夜之前必须完成。” 他随即看向另一名将领，“王参将，鹰嘴崖的瞭望点，由你亲自带人布设，务必隐秘。” 命令简洁有力，与闫桉的战术建议无缝衔接，显露出多年并肩作战形成的惊人默契。

“是！殿下！少将军！”将领们轰然领命，迅速退出布置。

帐内只剩二人。萧承煜这才转身，目光落在闫桉包扎的左臂上，眉头微蹙：“伤如何？昨夜染坊，太过凶险。” 语气中带着兄长般的关切，而非储君对臣下的垂询。

“皮肉伤，无碍。”闫桉活动了一下左臂，以示无妨，声音依旧沉稳，“周禄服毒，线索断了。但‘北斗’暗记与西郊废仓，已确凿无疑。”

“无妨。”萧承煜眸色深沉，“狐狸尾巴既露，藏头已是徒劳。陈国公…哼。” 他走到帐边，望向辕门方向，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你那点心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静思堂的画…还有那枚石头？”

闫桉冷硬的面容几不可察地一僵，耳根微热，别开视线：“…殿下说笑了。祁小姐精通药理，换药罢了。”

萧承煜轻笑一声，未再深究。恰在此时，亲卫入内禀报：“殿下，定国公府明小姐求见闫少将军，言及北境盘蛇道冬防补给点，欲请教边军老卒经验。”

萧承煜与闫桉对视一眼。闫桉眼中掠过一丝了然——这丫头，借口倒是冠冕堂皇。萧承煜则唇角微勾：“让她进来吧。正好，盘蛇道之事，孤也想听听闫将军麾下老卒的实地经验。”

明清焰步入主帐，一身茜色骑装，英气逼人。她目光快速扫过帐内，先向萧承煜敛衽行礼：“殿下。” 随即转向闫桉，落落大方：“闫少将军，冒昧打扰。盘蛇道冬防补给点设置，需熟知地形的边军老卒核定细节，特来请教。”

“明小姐心系边防，何来打扰。”萧承煜温言道，示意她免礼。

闫桉微微颔首，言简意赅：“可。末将即刻传唤营中熟悉青石峡的老卒。” 他转身对帐外亲卫吩咐一声，动作间带着军人的利落。

明清焰的目光在萧承煜与闫桉之间不着痕迹地流转。两人站在一起，一个沉稳如山，渊渟岳峙；一个冷冽如刃，锋芒内敛。虽身份有别，但那份无需言语的默契与流淌在眼神中的绝对信任，却如同呼吸般自然。昨夜染坊凶险，今日西郊布防，闫桉带伤仍立于萧承煜身侧，寸步不离。这便是自幼一同长大、在无数明枪暗箭中淬炼出的生死情谊吧？她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敬意。

很快，两名饱经风霜的边军老卒被引入帐内。明清焰收敛心神，拿出准备好的草图，就盘蛇道的宽度、坡度、冬季风雪规律、可能的避风点选址等，一一详细询问。老卒们经验丰富，回答务实详尽。

萧承煜并未离开，而是走到沙盘旁，看似关注废仓布防，实则偶尔会就老卒提到的某些关键地形细节（如某处风口、某段易结冰陡坡）提出一两个精到的问题，无形中完善了明清焰的构想。闫桉则沉默立于一旁，目光锐利地扫过草图和老卒的比划，偶尔会以最简洁的军语补充一两句关于物资运输负重、人员轮换极限等硬性指标，让方案更具可操作性。

帐内气氛专注而务实。阳光透过帐帘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明清焰专注地与老卒探讨，萧承煜看似无意地查漏补缺，闫桉则如同最坚实的壁垒，沉默守护并贡献着关键的经验值。三人虽未直接交谈，却奇异地形成了一种高效协作的场域。明清焰心中那份因文书而起的暖意，在此刻亲眼见证萧承煜的务实与闫桉的可靠后，悄然沉淀为更深沉的认可与安心。而萧承煜余光扫过她神采奕奕、认真记录的侧脸，眼底亦有一丝微澜。

---肃国公府·静思堂偏厅 (黄昏)

暮色温柔。静思堂旁的偏厅内，药香弥漫。祁愿正专注地为闫桉左臂的伤口换药。那伤口虽未伤筋动骨，但昨夜染坊激斗留下的刀痕依旧狰狞。

闫桉端坐椅上，玄色外袍褪至腰间，露出精壮的上身和缠绕绷带的左臂。他身体微僵，并非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祁愿微凉的指尖偶尔轻触皮肤带来的陌生战栗，以及她靠近时身上淡淡的、如同雨后清竹般的药草气息。

“将军昨夜…很凶险。”祁愿声音轻柔，动作却利落精准。她小心地解开染血的旧绷带，露出缝合的伤口。

“职责所在。”闫桉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长而密的眼睫上。昨日在静思堂剖开最不堪过往的沉郁，在此刻静谧的疗愈氛围中，似乎被这温柔的药香冲淡了些许。

祁愿用浸了药汁的棉布轻轻擦拭伤口周围，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那画…我收好了。”她忽然轻声说，没有抬头。

闫桉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画得不好，”祁愿继续道，声音依旧轻柔，“但那双眼睛…画活了。十年前的求生之光，与十年后的守护之刃，皆是…闫桉。” 她终于抬起头，清澈的眼眸坦然地迎上他复杂的目光，没有怜悯，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沉静的、洞悉的理解。

闫桉心头剧震！守护之刃…她竟如此解读他血火中淬炼出的冷硬？一股陌生的暖流，伴随着被理解的巨大冲击，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冰封的心湖。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一时失语。

祁愿已低下头，取过干净的绷带，开始仔细缠绕。她的手指灵巧地穿梭，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缠绕至臂弯时，她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他臂内侧一道陈年的、深色的旧疤。

闫桉肌肉瞬间绷紧。

祁愿动作微顿，却没有询问，只是指尖更轻地绕过那道疤痕，继续包扎，仿佛那只是最寻常的纹理。这份沉默的尊重，比任何言语都更熨帖。

包扎完毕，祁愿退后一步，轻声道：“好了。将军这几日仍需静养，伤口莫要沾水，也…莫要再与人拼命了。”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嗔意。

闫桉看着臂上整齐洁白的绷带，又抬眼看向眼前温婉沉静的女子。昏黄的烛光在她周身勾勒出柔和的光晕。静思堂内剖白的沉重，与此刻偏厅疗愈的静谧温柔交织。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那是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被打磨得极其光滑温润的黑色石子，形状略似微缩的盾牌。

“北境黑水河畔的石头，”他将石子放在祁愿身前的药箱旁，声音低沉，“质地坚硬，可…安神。” 理由简单笨拙，仿佛只是回赠她的疗伤之恩。

祁愿看着那枚不起眼却温润的小石子，又抬眸看向闫桉。他移开了目光，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有些生硬，耳根却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红。她心中了然，唇角漾开一抹清浅柔和的笑意，如春风拂过初融的冰湖。

“多谢将军。”她轻声应道，纤白的手指轻轻拢住了那枚微凉的小石子。石子虽小，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那是一块寒冰，尝试着笨拙地，向温暖递出的第一缕微光。

静思堂外，暮色四合，星辰渐起。偏厅内烛火摇曳，药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悸动的气息，无声弥漫。棋局布杀，风雷将至，而人心深处，亦有星辉悄然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