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晴，苏掌柜就把茶馆后院的晒茶场收拾出来了。青石板铺就的场地上，摊开了十几张竹匾，新采的茶叶在匾里舒展着，嫩得能掐出水，被晨光镀上层金粉，像撒了满地的翡翠。
艾丽西亚蹲在竹匾旁，用手指轻轻拨动茶叶，指尖沾着层细密的绒毛。“这是昨天雨前采的吧？”她问正在翻茶的阿禾，他赤着脚踩在石板上，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点湿泥。
“嗯，”阿禾手里的木耙子在匾里划着圈，动作又轻又匀，“苏掌柜说雨前茶水分足，得趁晴天多晒会儿，不然容易霉。”他指着最靠边的竹匾，“那筐是老张采的野茶，叶片小，香味却冲，苏掌柜说炒出来能当药用。”
老张坐在场边的竹椅上，手里摇着把旧蒲扇，扇面上绣的茶苗已经褪色了，却还能看出当年的针脚。他看着两人翻茶的样子，嘴角噙着笑：“阿禾这手艺快赶上他爹了，当年他爹翻茶，能让每片叶子都晒得匀匀的，不像我，总把边儿上的晒焦了。”
艾丽西亚想起老张说过的往事，忽然觉得这晒茶场也藏着光阴的痕迹——石板上深浅不一的划痕，是常年放竹匾磨出来的；墙角的青苔，是被茶汁浸润多年长出来的；就连空气里飘着的茶香，都像是攒了几十年的陈酿，浓得化不开。
“张爷爷，您给我们讲讲野茶怎么采吧？”她放下手里的木耙，凑到竹椅边，“苏掌柜说明天带我们去后山，我想多采点。”
老张放下蒲扇，指着竹匾里的野茶叶：“野茶长在石缝里，根扎得深，采的时候得顺着茎往上提，不能硬拽，不然把明年的芽都拽掉了。”他用手指比划着，“就像这样，捏住顶芽，轻轻一拧，‘啪’地就下来了，还不伤根。”
阿禾在旁边听着，忽然笑了：“跟您教我们拧茶籽壳似的？”前几日他们剥新收的茶籽，老张教的法子就是捏住壳轻轻一拧，既省力又不损伤里面的仁。
“可不是一个理儿？”老张也笑，“万物生长都有窍门，急了不行，慢了也不行。”他望着远处的茶林，晨光穿过叶隙落在他脸上，把皱纹里的沟壑都填得暖融融的，“当年我儿子学采野茶，总嫌慢，一把抓下去，连枝带叶扯下来，被我好一顿骂。”
艾丽西亚掏出画本，坐在竹椅旁写生。她先勾勒出晒茶场的轮廓，竹匾在石板上排得整整齐齐，像琴键似的；再画阿禾翻茶的身影，木耙子在他手里像支笔，在茶叶上写着无声的诗；最后画老张摇扇的样子，蒲扇的影子落在竹匾上，和茶叶的影子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扇影，哪是叶影。
“你看这茶叶，”阿禾忽然喊她，指着竹匾里的嫩芽，“晒了一上午，已经半干了，颜色也深了点。”他捏起一片，对着阳光照，叶片半透明的，脉络像绣上去的银线，“苏掌柜说这叫‘走水’，把多余的水分走掉，香味才留得住。”
老张慢悠悠地说：“就像人过日子，得把烦心事慢慢‘走’掉，心里才能装下甜。”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几块晒干的野菊，“泡在茶里，能去火气，你们年轻人性子急，多喝点好。”
艾丽西亚把野菊放进随身的小陶罐里，罐子里还装着之前攒的桂花和玫瑰，此刻混着野菊的清香，倒像把整个春天都装在了里面。她望着晒场上的茶叶，忽然觉得它们像被光阴捻成的线，一片一片，一缕一缕，织成了山里的日子。
午后的阳光更烈了，茶叶的水分渐渐收干，香味却愈发浓郁。苏掌柜提着个竹篮从镇上回来，篮子里装着些新做的米糕，上面撒着芝麻，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歇会儿，吃点东西。”他把米糕分给众人，“李婶家的喜茶订了十斤，咱们得抓紧把这批茶炒出来。”
米糕的甜混着茶香漫开，艾丽西亚咬了一口，忽然看见竹匾边缘有颗茶籽，不知是谁不小心掉落的，被阳光晒得裂开了缝，露出里面饱满的仁。她捡起来，轻轻掰开，仁儿白得像玉，带着股清冽的香。
“这颗能种吗？”她举着茶籽问老张。
“能啊，”老张接过茶籽，放在手心掂了掂，“饱满得很，就是得等秋凉了再种，现在天热，怕捂坏了。”他把茶籽还给她，“留着吧，等移苗的时候一起埋进土里，多颗苗，多份盼头。”
艾丽西亚小心地把茶籽放进陶罐，和野菊、桂花挤在一起。阿禾看着她的动作，忽然从竹匾里捡了片最完整的茶叶，夹进她的画本：“夹着当书签，等茶苗长大了，这片叶子也成标本了。”
茶叶的清香透过纸页漫出来，艾丽西亚低头看着画本上的晒茶场，忽然觉得光阴真的能被捻成线——在茶叶的脉络里，在竹匾的纹路里，在老张蒲扇的扇影里，也在她和阿禾悄悄靠近的影子里。
夕阳西下时，茶叶已经晒得半干，苏掌柜把它们收进竹筐，准备连夜炒茶。晒茶场的石板被晒得暖暖的，踩上去像踩在阳光里。艾丽西亚望着天边的晚霞，忽然说：“明天采野茶，咱们也带上竹匾吧？说不定能采满一筐。”
阿禾点头，往筐里又拢了把茶叶：“再带上米糕，饿了就坐在石缝边吃，像老张说的那样。”
老张在一旁听着，摇着蒲扇笑了。晚风穿过晒茶场，带着茶叶的清香，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三根被光阴捻在一起的线，轻轻缠在了一起。而那些晒得半干的茶叶，正等着被炒制成捻，在往后的日子里，泡出一壶又一壶带着阳光味道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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