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雪就停了。艾丽西亚抱着画本蹲在冰湖岸边，指尖在结了薄霜的画板上勾勒冰裂纹路，嘴里呵出的白气很快模糊了睫毛。“你看这冰面，裂纹像不像去年阿禾绣的缠枝莲？”她忽然转头，鼻尖碰落了一缕从松树上飘来的雪，“就是颜色太素了，得加点银粉才好看。”
阿禾正用柴刀凿冰，刃口撞在冰面发出“当当”的脆响，冰屑溅在她的羊皮袄上，像撒了把碎星。“别光顾着画，”她头也不抬地喊，“再凿深点就能着底了，你确定陶罐在这儿？”
“肯定在，”我拎着麻绳走过去，绳端系着铁钩，“雪獾昨天叼着的帕子角上，绣的就是这冰湖的轮廓，还沾着泥呢——李婶说当年她埋嫁妆时，特意让张木匠在陶罐底刻了湖图。”
三天前，我们在雪獾的储藏室找到块褪色的红帕子，边角绣着极小的冰湖纹样，帕子中间绣着朵半开的牡丹，针脚里还嵌着点湿润的黑泥。李婶看了直拍大腿：“这是我年轻时埋的陪嫁！当年怕战乱弄丢，就藏在冰湖底的石洞里，没想到被这小东西刨出来了。”
艾丽西亚的画本上已经画好了冰湖的草图，她用红笔在湖心位置画了个圈：“按比例算，应该就在这圈里，冰层厚着呢，凿的时候小心别震碎了陶罐。”
阿禾“嗯”了一声，柴刀换了个角度，慢慢凿出个脸盆大的冰洞，湖水冒着凉气涌上来，带着股水草的腥甜。我把铁钩垂下去，绳头碰到硬物时顿了顿，往上一提，钩尖果然挂住了个陶耳。
“着了！”阿禾扔下柴刀就来帮忙，我们仨合力往上拽，麻绳勒得手心发烫。陶罐刚露出水面就引得艾丽西亚低呼——罐身裹着层青苔，上面刻的缠枝莲纹被水浸得发绿，和她画的冰裂纹竟真有几分相似。
把陶罐抱上岸，放在铺好的毡子上，阿禾用布擦去青苔，露出底下的红漆，虽然大半已经褪色，牡丹纹样却还清晰。“李婶说里面有她的银饰和几件旧衣裳，”我摸着罐口的铜锁，“还有封信，是给当年没娶成她的张铁匠的。”
艾丽西亚已经支起画板，对着陶罐写生，笔尖沾了点白颜料，在冰洞边缘补画了圈冰碴：“锁是黄铜的，锈得厉害，直接砸开吧？”
“别急，”阿禾从兜里掏出串钥匙，晃了晃，铜铃跟着响，“李婶早料到了，把她丈夫当年配的钥匙给我了，说张铁匠当年亲手打的锁，就怕她以后想拿出来，特意多配了把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时“咔哒”一声轻响，竟真的打开了。我们仨凑过去，陶罐里铺着层防潮的油纸，揭开时带着股陈旧的香粉味。最上面是件月白缎子袄，袖口绣的蝴蝶翅膀已经磨得发白，却还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这针脚比我的好太多了，”艾丽西亚摸着袖口，眼里闪着光，“你看这蝶须，用的是劈线绣，现在很少有人会了。”
阿禾翻出个小匣子，打开时里面的银饰晃了晃，钗头的凤凰嘴里衔着颗珍珠，虽然蒙了层灰，依旧亮得很。“这凤凰钗，李婶现在还戴着呢，原来是有一对，”她说着拿出另一件，“这个钗尖断了，难怪要藏起来。”
最底下果然有封信，信纸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却很有力，开头写着“致阿铁”，结尾是“盼君平安，勿念”。艾丽西亚小心地展开，忽然笑了：“张铁匠后来娶了邻村的王寡妇，去年我还看见他俩在晒谷场吵架呢，李婶说他俩现在见面还互怼，跟年轻时候一样。”
“所以这信终究没送出去，”阿禾把银饰放回匣子里，“战乱结束时张铁匠已经成了家，李婶也嫁给了现在的李叔，倒成了段念想。”
我把信折好放进帕子里，和陶罐里的旧衣裳放在一起。阳光渐渐升高，冰洞边缘开始融化，湖水滴滴答答落在毡子上，像在说时间的悄悄话。艾丽西亚的画快画完了，她在陶罐旁边添了只雪獾，正叼着帕子跑，尾巴上还缠着我们昨天给它系的红绳。
“李婶说不用还了，”阿禾把陶罐抱起来，“让我们留着当念想，说当年的遗憾，现在看倒成了趣事儿——张铁匠昨天来送锄头，还问起这陶罐呢，脸都红了。”
艾丽西亚收拾画板时，发现画本夹层里掉出片干枯的牡丹花瓣，是从帕子上掉下来的。她捡起来夹回画本里，笑着说：“这样一来，画里就有了李婶的青春，也有了咱们的雪天。”
回去的路上，阿禾把陶罐背在背上，银饰在里面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雪獾跟在旁边，铜铃串在它脖子上叮铃作响，偶尔叼起我们掉落的脚印里的雪块，像是在收藏这一天的记忆。
冰湖在身后渐渐远了，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陶罐里的旧时光和我们脚下的新雪混在一起，成了段说不完的故事——关于未寄出的信，关于藏在湖底的秘密，关于三个年轻人和一只雪獾，如何在一个冬天，把别人的遗憾，变成了自己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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