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沙湾的沙子果然会唱歌。
脚刚踩上去,就听见“吱吱”的轻响,像无数细弱的琴弦被拨动。夕阳把沙丘染成蜜糖色,每一粒沙子都裹着暖意,踩下去陷半寸,抬起来时,沙粒顺着脚踝滑落,又发出“簌簌”的尾音,像是谁在低声哼唱。
阿禾把苇席铺在背风的沙丘下,动作麻利得很。她的草帽往沙地上一扣,露出被晒得微红的脸颊,发梢还沾着镜湖的水汽:“这沙子金贵,夜里会发光,是因为裹了星子的碎屑。”她说着抓起一把沙,在掌心里搓了搓,细沙从指缝漏下去,果然有细碎的光点闪烁,像攥了把流动的银河。
艾丽西亚蹲在沙地上画圈,沙粒顺着她的指尖流淌,画出的圆圈边缘竟泛着淡蓝的光。“真的会亮!”她惊喜地抬头,鼻尖沾了点沙,像只刚偷喝了蜜的小松鼠,“阿禾,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去年在这迷过路,”阿禾正往火堆里添梭梭柴,火苗“噼啪”舔着干枝,映得她眼里也跳动着光,“夜里摸黑走,脚底下突然亮起来,吓了一跳,后来才发现是沙子在发光。当地的老人说,是星星掉下来的碎渣,被风沙埋在了这里。”
我往火堆里扔了块干透的骆驼刺,火星“啪”地炸开,溅在沙地上,瞬间被吞没。远处的沙丘在暮色里变成剪影,像卧着的巨兽,而我们的火堆就是唯一的光点,引得几只沙鼠探头探脑,又倏地缩回去,只留下几个小巧的沙洞。
“尝尝这个。”阿禾从背包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烤得焦脆的沙鸡,油珠顺着焦皮往下滴,混着孜然的香味钻进鼻子。她用小刀把肉剔下来,分装在树叶折成的碟子里,“响沙湾的沙鸡,肉嫩得很,就是毛难拔,我拔了快半个时辰。”
艾丽西亚咬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比镇上的烤鸡香!有沙子的味道……不对,是太阳的味道!”
“本来就是靠太阳晒熟的,”阿禾笑着擦了擦手,“白天把石头晒烫了,用沙子埋起来捂熟的,省柴火。”她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头堆,果然有几块黑石透着余温,“等会儿用这石头热菱角,比水煮的更甜。”
夜色像浸了墨的纱,慢慢罩下来。起初只是沙丘的轮廓泛着淡银的光,后来越来越亮,连我们坐着的沙地上都铺开层微光,像铺了层碎钻。艾丽西亚躺下来,手臂往沙地上一伸,立刻印出个发光的手印,她兴奋地用手指写自己的名字,笔画在沙上亮了又暗,像流星划过的痕迹。
“看天上!”阿禾突然指着头顶,我和艾丽西亚同时抬头——银河竟低得像要压下来,星星密得能数出星座的轮廓,而沙地上的光与星光交映,根本分不清哪是天上的星,哪是地上的沙。
“老人说,响沙湾是星星和沙子的地界,”阿禾也躺了下来,草帽盖在脸上挡着晚风,“人在这儿说的话,会被沙子记下来,等来年风吹过,就传到远方去了。”
艾丽西亚戳了戳发光的沙地:“那我说句悄悄话,沙子会告诉明年的我们吗?”
“会的,”阿禾的声音从草帽底下闷闷传来,“去年我在这儿说‘想找个能一起看星星的伴儿’,今年不就等来你们了吗?”
我抓起一把沙,看它们在指缝间发亮、坠落,突然想起背包里的葵种。掏出来时,发现袋口沾着的沙粒也在发光,像给种子镀了层银。“把种子埋在这儿会不会发芽?”我问。
阿禾掀开草帽,坐起来拍了拍沙地:“试试呗,响沙湾的沙子养东西,就是得勤着浇水——那边的沙枣树下有泉眼,我下午看见了。”
我们仨拿着小铲子,在沙枣树下挖了个坑。艾丽西亚小心翼翼地把葵种放进去,阿禾往坑里浇了些泉眼的水,我用发光的沙子把坑填上,拍了拍。“明年再来,说不定能看见小苗。”艾丽西亚对着沙堆小声说,“要长得比阿禾还高哦。”
火堆渐渐弱下去,变成暗红的炭火。阿禾往火里丢了几颗菱角,“噼啪”的爆裂声里,她突然哼起歌来。调子和白天在竹筏上的不一样,更轻,更柔,像沙子摩擦的声音。“这是沙歌,”她解释道,“老人教的,说对着星星唱,愿望能长得更快。”
艾丽西亚跟着哼,我也加入进去。三个声部在沙丘间荡开,引得沙粒的“吱吱”声都变了调,像是在和声。远处的沙鼠又跑出来了,这次不怕人,蹲在不远处的沙堆上,小眼睛亮晶晶的,像在听我们唱歌。
半夜里,我被冻醒了。沙地上的光已经暗了些,但还是能看清阿禾和艾丽西亚依偎着睡在苇席上,阿禾的草帽盖在两人头上,像个小小的帐篷。我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星升起时,看见沙地上有串新的脚印,从泉眼那边来,绕着我们的火堆转了圈又回去了——是阿禾夜里起来浇水了吧,给我们的葵种,也给那些在火光里微微发亮的沙粒。
天快亮时,艾丽西亚推醒我,指着东边。沙丘的轮廓已经被晨光染成粉紫色,而我们埋种子的地方,竟有颗沙粒比别处亮,像颗醒目的星。“它听见我们说话了。”艾丽西亚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眼睛却亮得很。
阿禾也醒了,打着哈欠往那边看:“是泉眼的水渗过去了,别是把种子泡坏了。”嘴上说着,却笑着揉了揉艾丽西亚的头发。
收拾东西时,阿禾从沙枣树上摘了几个沙枣,递给我们:“带在路上吃,甜得很,核别扔,也能种。”沙枣的甜混着沙粒的微咸,在嘴里化开时,远处的沙丘已经被太阳镀上了金边,沙子的“吱吱”声又响起来,像是在跟我们说再见。
“下一站去哪?”艾丽西亚嚼着沙枣问。
阿禾指着南边的地平线:“雾凇镇,听说那边的树冬天会结冰花,好看得很。”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镇上的老磨坊有热乎的豆浆,配沙枣吃正好。”
我们背着背包,踩着还在微微发亮的沙地往南走。沙粒在鞋底下“唱歌”,背包里的菱角壳碰出轻响,艾丽西亚哼着沙歌,阿禾时不时弯腰捡起颗发亮的沙粒,塞进我们手里。
走了很远,回头看,响沙湾的轮廓已经变成了淡金色的线,但仿佛还能听见那片沙子在唱,唱我们埋下去的种子,唱三个声部的歌,唱在星光里慢慢生长的愿望。艾丽西亚突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颗发亮的沙粒,塞进我的掌心:“留着吧,算响沙湾给我们的回信。”
沙粒在手里温热,像颗不会熄灭的星子。我握紧它,跟着她们往前走,听着脚下的沙歌,觉得这路一点也不长——毕竟,有会唱歌的沙子,有一起埋种子的伴儿,再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下一段能踩出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