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苑的死寂,被婴孩嘹亮的啼哭刺破,又被秦川那句沉甸甸的“准备好了吗”压得更深。窗外,铅灰色的天穹如同巨大的、冰冷的棺盖,沉沉地压着东宫的琉璃瓦。
萧景琰靠在圈椅里,怀中婴孩的啼哭如同擂鼓,震得他本就剧痛欲裂的胸口更加翻江倒海。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内腑撕裂般的痛楚,那是强行冲击“灵枢窍”、斩断灵犀引的惨烈代价。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他低头,看着襁褓中那张因啼哭而涨红的小脸——失而复得的骨血,此刻却成了他虚弱身躯上最沉重的负担。
林济舟枯槁的手搭在林妙手冰凉的手腕上,老泪纵横的脸上只剩下绝望的死灰。孙女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魂魄仿佛被彻底抽离,只余下一具冰冷的躯壳。秦川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最后的希望——柳府灰雾冲天!那意味着更大的凶险,也意味着孙女这盏残灯,随时可能被那邪祟的余波彻底吹灭!
【同命非劫,乃钥……钥匙……】萧景琰混乱的意识里,秦川的话与《灵枢注》上那玄奥的符文疯狂冲撞。他看向床上那具冰冷的身躯。钥匙?一把几乎要断裂的钥匙?他萧景琰,堂堂大萧储君,竟沦落到要靠一个半死不活的“邪祟”太医来握紧这所谓的钥匙?!
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如同毒藤缠绕心脏,几乎要将他拖入黑暗。他疲惫地闭上眼,耳畔是婴孩永无止境的啼哭和祖父压抑的悲泣。这东宫,这天下,这想护住的人……他拿什么护?这副残躯?这满腔的怒火和……被掏空的虚弱?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轻微得几乎被啼哭淹没的门轴转动声。
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药草苦涩气息的风,毫无征兆地卷入了充斥着血腥、药味和沉水香死气的房间。
萧景琰猛地睁开眼!
门口,逆着铅灰色天光,站着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
五皇子萧景睿。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净常服,发髻微松,几缕碎发垂落额前,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倦意。那张与萧景琰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温润的俊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平静地扫过屋内的一片狼藉——瘫坐染血的太子,怀中啼哭的婴孩,濒死的林妙手,老泪纵横的林济舟,还有……太子膝头那本摊开的、泛黄的《灵枢注》。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萧景琰那双充满血丝、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赤红凤眸上。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
萧景睿缓步走了进来,步履无声,如同掠过水面的鹤。他径直走到林妙手的床前,目光平静地落在她惨白如纸、气息奄奄的脸上。然后,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极其古朴的、非金非木的黑色小盒。
盒子打开。
里面没有丹药,没有符咒。只有一团……如同凝固月光般的、散发着柔和银白色光晕的……膏状物。那光晕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而磅礴的生命气息!甫一出现,便如同投入污浊泥潭的清泉,瞬间驱散了房间内令人窒息的腐朽和绝望!
林济舟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得滚圆!枯瘦的手指因极致的震惊而剧烈颤抖起来!【月魄菁华?!这……这传说中的续命神物?!只在古书中有只言片语!五皇子他……他怎么可能……】
萧景琰的心脏也猛地一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团银白光晕散发的气息,与他强行冲击灵枢窍后体内残存的、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火,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更让他惊骇的是,怀中那啼哭不止的婴孩,竟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小小的鼻子微微翕动,仿佛在贪婪地汲取着那纯净的气息!
萧景睿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极其小心地蘸取了米粒大小的一点银白膏体。指尖带着那点微弱却纯净的光晕,缓缓地、精准地点向林妙手眉心!
指尖触及冰凉皮肤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声响起!
那点银白光晕如同活物般,瞬间没入林妙手的眉心!一股温和却磅礴的清凉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顺着她枯竭的经脉奔涌而下!所过之处,那盘踞的阴寒死气如同冰雪消融!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被强行点燃、收束!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红晕!虽然依旧昏迷,但那游丝般的气息,却瞬间变得……平稳有力了许多!
【真的……有用?!】巨大的狂喜混合着难以置信冲击着林济舟!他枯瘦的手搭在孙女的腕脉上,感受着那重新变得清晰的跳动,老泪再次汹涌而出,却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萧景琰死死盯着这一幕,赤红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老五!他竟有如此神物!他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他救林妙手……是为了什么?为了那把所谓的“钥匙”?!
萧景睿收回手,指尖那点光晕已然消失。他看也没看狂喜的林济舟,目光再次转向萧景琰,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婴孩细微的哼唧:
“柳府地底,有前朝遗留的‘聚阴枢’残阵,被柳家供奉的邪玉激发,引来了‘墟’的投影。灰雾只是表象。”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看向萧景琰,“秦川能暂时压制,但无法根除。能引动‘灵枢窍’斩断灵犀引的人……才能彻底关闭那扇不该开的‘门’。”
他微微倾身,那张温润的俊脸靠近萧景琰因虚弱而微微汗湿的鬓角,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兄弟的复杂:
“二哥,灵犀引断了,枷锁碎了。”
“但‘墟’还在看着。”
“这东宫的担子,这孩子的命,还有……” 他的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床上气息平稳下来的林妙手,“这‘钥匙’的命……”
“现在,真真正正……全压在你肩上了。”
“父皇那边……” 萧景睿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灵犀环反噬,够他‘静养’一阵子了。趁他‘静养’,该清理的,该关上的‘门’……得抓紧。”
说完,他不再停留,直起身,月白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安静,转身向门口走去。步履依旧无声,却带着一种放下重担般的……决绝。
“老五!” 萧景琰嘶哑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惊疑、审视和一种被强行推上高位的沉重,“你……到底想要什么?”
萧景睿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有清冷平静的声音传来,在沉水香与月魄菁华残留的纯净气息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疏离:
“我想要的……”
“从来就不是这宫墙之内的东西。”
“秦川会留下。他知道该怎么做。”
“这盘棋……”
“二哥,该你落子了。”
话音落下,月白色的身影没入门外铅灰色的天光中,消失不见。
静思苑内,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婴孩细微的、满足的哼唧声,和林妙手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沉重空间里唯一的生机。
萧景琰低头,看着怀中那不再啼哭、沉沉睡去的小小脸庞。那眉眼,像他。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床上那抹染血的苍白,扫过祖父枯槁脸上残留的泪痕,扫过膝头那本摊开的、改变了一切的《灵枢注》,最后,落在静立在阴影中、如同磐石般沉默的秦川身上。
胸口依旧剧痛,身体依旧虚弱。
但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翻腾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了一片深沉的、如同寒潭般的……冰冷与决绝。
枷锁已断。
钥匙在手。
魑魅仍在。
棋局未终。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牵扯着胸口的伤,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却也让他的眼神更加锐利。
“赵德海!” 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奴才在!” 一直缩在门外、如同惊弓之鸟的赵德海连滚爬爬地进来。
“传孤口谕!” 萧景琰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砸在这座刚刚经历风暴的东宫之上:
“点东宫六率!”
“随孤……”
“踏平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