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衡中向前滑动。窗外的冬意更浓,教室里呵气成霜,玻璃窗上凝结着模糊的雾气。
沈昭的状态依旧沉在深水之下,灰暗而凝滞。但在这片沉重的死水里,林述的存在,像一道设定好的、沉默的程序,开始规律地运行。
她需要他出现的时候,他总是“恰好”在那里。不是刻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条件反射般的必然。
当厚重的英语词典从她无力颤抖的指尖滑落,眼看就要砸在脚背上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过来,在词典离地还有几寸的地方稳稳接住。没有言语,那只手将词典轻轻放回她桌面的右上角——一个她伸手就能勉强够到的位置,然后收回,仿佛只是扶正了一件即将倾倒的物品。
当她在拥挤的走廊里被人群推搡,脚步踉跄,身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时,一个沉默的身影会恰好挡在她身后。没有搀扶,只是用身体提供了一堵短暂而坚实的墙壁,让她失衡的身体撞上,避免了摔倒。随即,那身影便侧身融入人流,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停留。
当她因为精神恍惚,对着老师临时写在黑板上的复杂公式茫然无措,手指在空白的笔记本上徒劳地画着圈时,旁边会无声地推过来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是同样复杂公式的分解步骤,字迹冷峻清晰。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等她迟钝地、开始依葫芦画瓢地抄写时,那本笔记本又会被无声地收回,仿佛从未借出。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如此。精准,高效,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解决完问题便立刻抽身离开,不留痕迹,不索回应。仿佛他只是在清除掉落在自己路径上的一颗碍事石子,或者修复一个运行错误的程序模块。林述的表情永远覆盖着那层坚冰,眼神疏离,动作间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沈昭对此没有任何表示。没有感谢,没有惊讶,甚至眼神都很少交汇。她只是被动地接受着这些冰冷的“便利”,像一个设定好接收指令的机器。她会缓慢地捡起词典,会扶着墙站稳,会低头抄写那些不属于她的步骤。她的世界依旧是灰暗的,但这些冰冷、稳定、不附带任何情感要求的介入,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虽然激不起波澜,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水底的格局。它们成了她沉重世界里一种奇异的、可以依赖的“规律”。
林述却并非全然无感。
起初,每次做完这些“多余”的事情,一种极淡的、近乎烦躁的困惑便会掠过心头。为什么?为什么要伸手?为什么要挡那一下?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推过笔记?这对他有什么价值?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毫无意义。
他试图反思。在空旷寂静的家中,在台灯惨白的光线下。他审视自己的行为逻辑。结论清晰而冰冷:沈昭的状态是好是坏,是沉是浮,与他的人生轨迹毫无关联。他没有任何义务,也没有任何情感驱动去“帮助”她。这纯粹是多管闲事,是程序的冗余运行。
他感到一种轻微的、被自己背叛的恼怒。他习惯了掌控自己的思维和行动,像操控精密的仪器。可面对沈昭陷入手足无措的境地时,他的身体似乎脱离了意识的掌控,自动执行了那些“清除障碍”或“修复错误”的动作。像一种刻在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底层代码。
他苦恼于这种失控感。这违背了他为自己设定的“绝对理性”与“彻底疏离”的准则。他尝试过克制。下一次看到她药瓶滚落,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自己的书本。手指却在书页边缘无意识地收紧,留下深深的折痕。直到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极其艰难地、几乎是用爬的姿态去够那滚到桌腿后面的药瓶时,身体还是先于思考动了,弯腰拾起,放在她桌角。
动作依旧干脆利落,仿佛刚才的挣扎从未发生。
一次,两次……每一次的“抵抗”都以失败告终。那短暂的延迟,那书页上的折痕,成了他内心挣扎唯一的痕迹。
最终,在一个飘着细雪的黄昏,林述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冰冷的雪花落在他裸露的脖颈上,带来细微的刺痛。他看着前方被路灯染成橘黄色的、空无一人的街道,脑海里回放着今天下午,沈昭因为记错作业而茫然翻找书包、脸色愈发灰败的画面。他当时只是随手将自己抄写的作业要求纸条,推到了她摊开的书本上。
那一刻,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取代了之前的烦躁和苦恼。
算了。
他对自己说。
就像呼吸,就像眨眼。看到石头挡路,就把它踢开。看到程序出错,就修正一下。不需要问为什么,不需要赋予意义。他愿意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他“想”这么做。至于这“想”的源头是什么,是底层代码的驱动,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想深究的东西,都不重要了。
接受它,如同接受自己需要氧气一样自然。
他放弃了抵抗。放弃了追问意义。放弃了给自己套上“绝对理性”的枷锁。他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这行为对他本身没有实质损害(也确实没有),那就随它去。
这层“放弃”的念头落下,像一层新的冰壳覆盖了之前挣扎的涟漪,反而带来一种更彻底的平静。他不再纠结于行为的“价值”,也不再苦恼于“失控”。他依旧是那个冷漠疏离的林述,只是多了一项自动运行的、针对特定“程序错误”的修复功能。
回到教室,第二天。
沈昭的笔又一次从颤抖的指尖滑落,滚向林述的椅子下方。
林述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手中的书页。他只是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流畅感,弯下腰,精准地捏住笔杆,将它放回两人桌子中间那条无形的分界线上。位置不偏不倚。
动作完成,他直起身,继续看书。表情淡漠如初,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微尘。
沈昭依旧低着头,过了几秒,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笔杆,将它勾回自己这边。没有言语,没有眼神。
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地覆盖着寂静的校园。教室里的暖气发出低沉的嗡鸣。两个沉默的身影,在各自灰暗或冰冷的世界里,维系着一种怪异、冰冷、却又异常稳固的平衡。一个放弃了追问,一个放弃了拒绝。像两颗沿着既定轨道运行的行星,互不干扰,却又被无形的引力牵引着,维持着一种微妙的、沉默的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