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初秋的雨来得毫无征兆。上午还是灰蒙蒙的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时，豆大的雨点便毫无预兆地砸在教室窗户上，噼啪作响，很快连成一片密集的水幕。天色骤然暗沉下来，如同傍晚提前降临。

下课铃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急促。教室里瞬间被收拾书包的窸窣声和抱怨天气的嘈杂填满。学生们挤在门口和窗边，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发愁。

林述收拾好书包，起身走到教室后门。他向来独来独往，自然没有人会主动与他分享一把伞。他也不在意，冷眼看着外面滂沱的大雨。雨水在地面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冰冷的土腥气。他习惯性地伸手摸向书包侧袋——那里常年放着他那把旧的黑伞。

手指触到空袋。

他动作顿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想起来了。昨天放学时似乎有风，伞骨有些松动，他随手放在玄关的矮柜上，忘了放回书包。

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无的烦躁掠过心头。他讨厌计划被打乱，即使只是忘记带伞这种小事。他退回门内，靠墙站着，双手插在校服外套口袋里，目光平静地投向外面喧嚣的雨幕，仿佛在等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落幕。湿冷的空气从门口涌进来，带着寒意。

人群渐渐散去，有人冒雨冲了出去，有人结伴挤在一把伞下嬉笑着离开，也有人被赶来的家长接走。教室很快空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几个同样被困住的学生，分散在角落或窗边，各自沉默着。

林述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靠窗的位置。

沈昭还坐在那里，没有动。她背对着门口的方向，面朝窗户，安静地看着外面被雨水冲刷模糊的世界。宽大的校服衬得她背影更加单薄，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焦虑地张望或翻找书包，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与她无关，她只是这场雨的旁观者。

林述看到她放在腿上的帆布书包，侧面空瘪瘪的，没有伞的轮廓。她似乎也没带伞。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她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偶尔被窗外吹进来的冷风激得肩膀微微瑟缩一下。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并非仅仅来自天气。

一种极其陌生的念头，像水底悄然浮起的气泡，极其微弱地冒了出来：她打算怎么回去？就这样冲进雨里？还是等雨停？看这架势，雨一时半刻不会停。

这个念头很快被他按了下去，像按灭一粒微弱的火星。与他无关。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门外。雨水依旧倾泻如注。

时间在雨声和沉默中流逝。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另一个角落的女生也被母亲接走，门被带上，隔绝了外面的部分喧嚣，只剩下雨点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更显空旷寂静。

沈昭终于有了动作。她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虚弱的迟滞。她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低着头，朝着后门的方向挪动脚步。她的脚步很轻，踩在空旷教室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她走到门口，在林述旁边不远处停下。她依旧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侧脸，只露出苍白的下巴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她望着门外密集的雨帘，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衡量着冲出去需要付出的代价——被冰冷的雨水浸透，或者别的什么。她的身体在湿冷的空气里显得更加僵硬。

林述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的冰冷和疲惫，比这雨天的寒意更甚。她似乎真的打算就这样走进雨里。

就在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脚尖无意识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的时候——

林述插在口袋里的手动了。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的雨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随意。他从口袋里抽出左手，手上拿着一样东西——是刚才他靠墙时，从教室后面闲置的公共伞架上顺手拿的一把旧伞。很普通，深蓝色的尼龙布，伞骨有些歪斜，但能用。

他没有说话，没有递过去，甚至没有侧身。他只是将拿着伞的那只手，朝着沈昭的方向，极其自然地、幅度很小地伸过去了一点。伞柄悬在两人中间的空隙里，距离沈昭垂在身侧的手还有半尺的距离。他的姿态依旧疏离，仿佛只是顺手把伞放在那里，至于她要不要拿，与他无关。

空气凝固了一瞬。

雨声是唯一的背景。

沈昭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她低垂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点，目光先是落在悬在空中的伞柄上，然后，极其迟疑地，向上移动，落在林述毫无表情的侧脸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茫然的空洞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她看着他，又好像没有在看。时间仿佛被拉长，雨点敲打地面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林述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平视前方，仿佛身边空无一人。只有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或不耐。

终于，沈昭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疑，伸出了手。她的手指纤细苍白，指尖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林述握着伞柄的手，只轻轻捏住了伞柄末端冰凉的金属部分。她的动作很轻，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在确认这是否真实。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林述感觉到伞柄上那轻微的拉扯力。在她指尖碰到伞柄的瞬间，他几乎是同时、极其自然地松开了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物品的交接。

伞落入了沈昭的手中。很轻，又似乎很沉。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道谢。只是低着头，紧紧攥住了那把旧伞的伞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林述在她握住伞的同时，已经收回了手，重新插回口袋。他依旧没有看她，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空气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波动。他打开自己的伞，抬步走进了门外的雨幕里，他的背影在密集的雨帘中显得模糊而挺直。

门口只剩下沈昭一个人。

她握着那把深蓝色的旧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冰冷的伞柄硌着她的掌心。她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所有的表情。过了很久，久到握着伞柄的手指都冻得有些麻木，她才极其缓慢地、动作生涩地撑开了伞。

“咔哒”一声轻响，伞骨弹开，撑起一片小小的、深蓝色的干燥空间，隔绝了头顶喧嚣的雨水。

她握着伞，也走进了雨里。雨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校服裤脚很快被溅起的雨水打湿，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她走得很慢，脚步虚浮，那把伞像一道脆弱的屏障，将她与这冰冷的、喧嚣的世界暂时隔开。

伞柄上残留着一点不属于她的、极其微弱的温度，正一点点被雨水和寒意吞噬。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