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操场的铁丝网烤得发烫,文轩把那张写废了三张纸才勉强满意的纸条塞进校服口袋,边角已经被指腹揉得起了毛边。初三教学楼后墙的爬山虎在晚风里沙沙响,像有人在耳边说着模糊不清的秘密。他抬头看了眼天台方向,铁门在夕阳下拉出细长的影子,像道怎么也跨不过去的坎儿。
下午第三节课后,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文轩把书包甩到单肩,刚走到后门就听见操场上传来熟悉的篮球撞击声。砰砰,砰砰砰,规律的节奏震得人心脏发慌。他下意识地停住脚,视线越过围墙落在穿着23号球衣的背影上——挺直的脊背,被汗水浸湿的黑发贴在脖颈,连抬手擦汗时小臂绷紧的线条都和日记里写的一模一样。
"操。"文轩骂了句脏话,转身往反方向走。口袋里的纸条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胃里发空。早上在楼梯间撞见林墨时,对方掉在地上的面包包装袋还沾着奶油,白得刺眼。他从没想过林墨会哭,那个总低着头,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男生,哭起来时肩膀会抖得像秋天的落叶。
教学楼下的公告栏前围了几个人,文轩低着头想绕过去,却听见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
"听说没,文轩他爸给学校捐了栋实验楼?"
"真的假的?怪不得他每天开车上学。"
"上周林墨被李坤堵在厕所,是不是他去解围的?"
"得了吧,大少爷学雷锋做好事呗,回头还得让学校表彰呢..."
后面的话文轩没听清,他加快脚步拐进了小巷。墙根堆着的旧课桌散发出霉味,垃圾桶旁的野猫被脚步声惊得竖起尾巴。他靠在斑驳的砖墙上,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才发现里面只剩最后一根。打火机的火苗在晚风里摇晃,尼古丁混着苦涩的空气呛进喉咙,眼前却全是林墨那双通红的眼睛。
日记本里"如果他不是文家少爷"那行字被红笔圈了三道,墨水都透到了后面page。文轩当时没多想,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像被人拿篮球狠狠砸了一下。直到在储物柜前看到林墨掉在地上的面包——便利店促销装的金枪鱼三明治,是他自己绝不会碰的廉价食物——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林墨每天早上啃的馒头,永远洗得发白的校服,还有春游时大家都去吃自助餐,唯独他蹲在角落啃面包。
烟蒂烫到手指时,文轩猛地回神。天台上的铁栏杆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他攥紧口袋里的纸条往楼梯间跑,皮鞋踩在台阶上发出咚咚的响。高二(3)班的门牌已经模糊了,旁边消火栓的玻璃裂着蛛网纹,去年消防演习时,林墨就是躲在这里发抖,被他硬拽着才跑完了紧急通道。
"喂!站住!"
教导主任的吼声从楼下传来,文轩头也不回地冲上天台。铁门果然虚掩着,生锈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在替林墨哭。梧桐叶在他脚边打着转儿,远处居民楼的窗户亮起万家灯火,橙黄色的光团模糊成一片,让人想起林墨总放在桌角的橘子味硬糖。
文轩放慢脚步,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天台边缘的栏杆上搭着件蓝色校服,袖口磨得起了球,是林墨那件洗得发亮的旧校服。夕阳正落在他单薄的背上,镀上一层脆弱的金边,他低着头,膝盖上摊开的粉紫色日记本在暮色里格外显眼。
风突然大了起来,把林墨额前的碎发吹得乱飘。他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文轩这才看见他通红的眼眶,还有抓着日记本边缘、指节泛白的手。那张被反复摩挲得起毛的篮球票根从纸页间滑出来,晃晃悠悠落在他脚边的梧桐叶上。
"林墨。"文轩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林墨的肩膀猛地一抽,像被针扎到似的。他慌忙合上日记本,动作太急差点把本子滑到地上。夕阳从他颤抖的睫毛上滚过去,在日记本封面的独角兽眼睛上碎成一片光点。
"你怎么来了?"林墨的声音带着水汽,每个字都泡得发肿。
文轩往前挪了半步,天台铁门在身后被风吹得砰地关上。"我来还你东西。"他把手伸进裤袋,指尖触到那张被体温焐热的纸条,"还有...解释早上的事。"
"不用了。"林墨把日记本抱在怀里,像抱着只易碎的鸟,"少爷日理万机,没必要特意跑来可怜我。"
"你非要说这种话吗?"文轩的声音也急了,往前又走了两步。天台边缘的瓷砖松动了一块,踩上去发出危险的"咯吱"声。
"我说错了吗?"林墨猛地抬起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日记本封面上晕开一小团湿痕,"文大少是不是觉得看别人日记很有意思?是不是觉得穷人的心思特别好笑?"
"我不是那个意思!"文轩想去拉他,手伸到一半又停在半空。林墨日记里写"想触碰他衬衫第二颗扣子"的那页突然跳进脑子里,他下意识地低头,看见林墨白色校服上那颗磨得发亮的塑料纽扣,在暮色里像颗孤独的星星。
"那你是什么意思?"林墨擦掉眼泪,声音冷得像结了冰,"觉得我不知好歹?还是觉得我应该跪下来感谢你屈尊降贵?"
文轩掏出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条,递过去的手一直在抖:"你看这个..."
林墨瞥了眼纸条上"对我而言你只是林墨"几个字,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天台上荡开,刮得人耳朵疼。"文家少爷写情书都这么敷衍吗?"他抬手打掉文轩手里的纸条,纸片被风吹得散开,像一群折翅的白蝴蝶,"还是说这是你们有钱人新的游戏?"
"林墨!"文轩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自己都吓一跳。林墨的皮肤冷得像冰,细细的手腕在掌心轻轻颤抖。他突然想起日记里写"他的手很大,能把我的整个手腕都包起来",心脏猛地一缩,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就是这个破绽。林墨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大得让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天台边缘的栏杆就在林墨身后半米,生锈的铁条在暮色里闪着危险的光。
"别碰我!"林墨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你们这种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懂!"文轩也吼了回去,胸口剧烈起伏着,"我知道你每天早上五点起来做早饭,知道你周末要去便利店打工,知道你上次假装肚子疼没去春游是因为没钱!"
林墨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脸色惨白地靠在栏杆上。文轩这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心脏沉得像块铅。他看到林墨的手指抠进栏杆的锈迹里,指甲缝都染上了红褐色。
"所以呢?"林墨的声音轻得像风一吹就散,"所以文大少是来扶贫的?还是觉得知道这些就可以当我的救世主了?"
"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文轩急得眼睛发涨,"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我们不一样,对吗?"林墨替他说完那句话,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你有车载冰箱,我连瓶装水都舍不得买;你穿限量版球鞋,我这双帆布鞋补了三次胶水;你随手就能给我两张篮球赛门票,我却要攒半个月零花钱才敢买本日记本..."
风吹得更急了,吹乱了两人的头发,也吹散了林墨没说完的话。文轩看着他单薄的肩膀在晚风中颤抖,突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林墨的场景——他被几个男生堵在器材室后面,白衬衫被扯得皱巴巴的,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哭。那时候的文轩根本没多想,抓起旁边的拖把杆就冲了上去,结果自己也挂了彩,回家被老爸罚站到半夜。
"对不起。"文轩听到自己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林墨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尖。地上散落的纸片被风吹着打转,其中一张停在他的帆布鞋边,上面"不是少爷"四个字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夕阳彻底沉下去了,天台上的光线暗得厉害,只能看见林墨发梢滴落的水珠,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
"轩哥!你爸的车在校门口等你呢!"楼下传来司机老王的喊声,在寂静的傍晚格外刺耳。
文轩没动。他看着林墨慢慢蹲下去,捡起那张写着"不是少爷"的纸片。风吹起他宽松的校服下摆,露出细细的脚踝和洗得发白的袜子。
"你走吧。"林墨把纸片捏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文轩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远处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把天台上的两个人照出明明灭灭的轮廓。他看见林墨站起身,抓起搭在栏杆上的校服外套,转身就往楼梯口走。
经过他身边时,林墨的肩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胳膊。很轻的一下,却像有电流窜过全身。文轩闻到了熟悉的柠檬洗衣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廉价奶茶的甜味。
"林墨!"他突然抓住对方的手腕。这一次,他的手指碰到了那颗小小的塑料纽扣。
林墨的身体瞬间僵硬。文轩感觉到他的手腕在掌心剧烈颤抖,像受惊的鸟。他抬头时,正好对上林墨的眼睛——那双总是藏在刘海后面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别碰那里。"林墨的声音低得像梦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文轩下意识地松开手。就在这个瞬间,林墨猛地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冲下楼梯。蓝色校服的衣角在暮色里闪了一下,就消失在了铁门后面,只留下一串急促得像逃跑的脚步声。
天台突然安静下来。风卷着梧桐叶在空荡的地面上打旋,远处的霓虹灯光落在生锈的栏杆上,泛着诡异的光。文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好像还残留着林墨手腕的冰凉触感,还有那颗塑料纽扣的、带着温度的硬度。
地上的日记本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那里。粉紫色的封面在夜色里像块暗礁,旁边散落着几张破碎的纸条和那片干枯的梧桐叶。文轩蹲下去捡起日记本,封面还残留着林墨的体温,翻开的那页正好是画着衬衫第二颗扣子的地方,旁边用铅笔写了又擦的字迹隐约可见——"今天他帮我解围时,手指擦过我的领口"。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文轩摸出来一看,屏幕上"老王"两个字闪烁着。远处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固执地响着,像在提醒他该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接电话。
文轩家的书房亮着盏孤零零的吊灯。落地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得像片星河。书桌上的数学试卷摊开着,最后一道大题还空着,旁边的玻璃杯里浮着几片没泡开的茶叶。文轩陷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指间的香烟燃到了尽头。
日记本放在台灯下,粉紫色的封面被照得有些透明。他不敢翻开,害怕看到更多让自己心脏抽痛的句子。下午天台上林墨含泪的眼睛总在眼前晃,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别再来找我了"。
手机又响了。这一次屏幕上跳动的是"林墨妈妈"四个字。
文轩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直到铃声自动挂断,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疲惫的脸。上周放学时,他在校门口见过林墨的妈妈——穿着洗得发白的工厂制服,头发随意挽在脑后,眼角有深深的皱纹。她塞给林墨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热馒头,林墨接过时的样子有些窘迫。
日记本突然从桌面上滑下去,"啪"地一声落在地毯上。文轩弯腰去捡,不小心翻开了夹着篮球票根的那页。泛黄的票根上还留着淡淡的汗渍,旁边用蓝笔写着一行小字:"他说让我替他去看,可我根本看不懂篮球。"
文轩的手指抚过那行清秀的字迹,突然想起半年前的那天。表哥的生日派对和篮球赛是同一天,他随手把两张票塞给林墨时,对方低头说了声"谢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当时的他根本没在意,转身就钻进了老爸的车,完全没看到林墨站在校门口,把票根小心翼翼地夹进笔记本的样子。
窗外的霓虹灯招牌明明灭灭地映在日记本的封面上。文轩把脸埋在掌心,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终于明白林墨为什么总是低着头走路,为什么总是拒绝他请吃饭的提议,为什么看到他的新球鞋时眼神那么复杂。
日记本里夹着的梧桐叶掉了出来,落在未完成的数学试卷上。文轩捡起那片干枯的叶子,想起最后一次看到林墨时,他校服后背沾着的那片新鲜绿叶。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活在不同季节里的人。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条短信。文轩拿起来看,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明天能借我抄下数学作业吗?"发件人是林墨。
台灯的光晕里,细小的尘埃在缓缓飞舞。文轩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发酸,才慢慢抬起手,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不敢按下回复键。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夜渐渐深了,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却照不亮书房里那个孤单的影子,更照不亮两个少年心中那片越来越浓重的迷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