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三节课的铃声像被晒蔫了似的，有气无力地在走廊里拖了个长音。高二（3）班靠窗的梧桐树把影子摊在课桌上，叶片被热风烘得微微卷曲，蝉鸣一声叠着一声，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文轩把校服外套垫在屁股底下，铅笔在数学练习册上转得呼呼响，最后"嗒"地掉在桌上，滚到林墨的座位底下。
"喂，林墨，"他用鞋尖踢了踢前排同学的凳子腿，"擦黑板呢？搬家哪？"
林墨正踮着脚够黑板最上端的粉笔灰，蓝白相间的校服被扯出紧绷的线条。他"嗯"了一声没回头，黑板擦在墨绿色漆面上划出吱呀的噪音。教室里剩下没走的五六个人稀稀拉拉散着，值日生把垃圾桶拖得哐哐响，粉笔末在斜斜的阳光里打着旋儿。
文轩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下巴磕着冰凉的木纹。他跟林墨从穿开裆裤就认识，整条街的孩子里，就数林墨最闷。小时候玩警察抓小偷，别的小孩满街疯跑，林墨总蹲在花坛边看蚂蚁搬家，手里还攥着本翻烂的童话书。文轩那时候就爱逗他，抢他书藏到树上，看着林墨急得眼圈发红又不敢哭的样子，心里不知怎么就软了，最后还是爬上去把书拿下来，塞给他时还恶声恶气地骂句"书呆子"。
"走了啊文轩！"值日生扛着扫帚站在门口喊，"我要锁门了啊！"
"等会儿！"文轩直起身，林墨还在跟黑板右上角的顽固污渍较劲。他皱着眉走过去，一把抢过黑板擦："够了啊你，再擦黑板都要破洞了。"
林墨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白皙的脸颊泛起薄红："我去倒垃圾，马上回来。"他抱起讲台边的垃圾桶转身就走，帆布书包还歪在椅背上，拉链没拉好，露出截粉色的本子边角。
文轩啧了声，弯腰捡起地上的铅笔，顺手去扯林墨的书包。刚拎起来，就感觉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硌着掌心。他疑惑地伸手往里掏，摸到个方方正正的硬壳本，封面滑溜溜的。
"这家伙还带相册？"文轩嘀咕着把本子抽出来。不是相册，是本精致的日记本，粉紫色封面印着小小的独角兽图案，边角被摩挲得发亮。夹在封面里的东西"啪嗒"掉在桌上，是张照片。
照片有点眼熟，背景是去年校庆的操场，文轩自己笑得一脸傻气，胳膊随意搭在旁边人的肩膀上——那人是林墨。照片里的林墨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嘴角似乎有极浅的笑意。文轩拿起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铅笔写着行极小的字，几乎要蹭没了："第一次靠这么近"。
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文轩捏着照片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本粉色日记本。塑料封皮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个藏了秘密的蚌壳。他咽了口唾沫，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声混在窗外的蝉鸣里，异常清晰。
"就看一眼。"文轩对自己说。他飞快地翻开封面，一股淡淡的墨水香混着旧纸张特有的气息飘进鼻腔。扉页上没有名字，只画着一棵简笔画的梧桐树。翻到第一页，日期是三年前的九月五日，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小学生：
"今天开学第一天，在巷口被初三的人堵了。书包掉在水里，里面的新书都湿了。我以为今天死定了，文轩突然冲出来把我拉到他身后。他明明只比我高半个头，却像有全世界那么高。他们走了以后，他把自己的校服外套披在我身上，上面有淡淡的肥皂味。"
文轩的呼吸猛地顿住。他想起来了，那天放学确实下着小雨，他看见几个男生把林墨堵在巷子深处。他当时什么都没想就冲过去了，仗着自己认识几个体育生，把那伙人骂跑了。林墨当时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脸色惨白，像只受惊的兔子。他把外套给林墨披上时还说了句"哭什么哭，难看死了"，然后就背着林墨的湿书包把他送回了家。他以为林墨早忘了这事。
手指不受控制地往下翻。
"他好像不记得巷子里的事了。今天数学小测，我的卷子惨不忍睹。文轩看到了，把他的笔记本扔给我，说'抄完还我'。他的字真好看，像老师写的板书。我偷偷用描红本描了他的名字。"
"体育课自由活动，文轩和他们打篮球。阳光太刺眼了，他脱掉校服，白色T恤被汗水浸透。我不敢一直看，但每次抬头，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落到他脖颈那里——汗水顺着他后颈的线条滑下去，消失在衣领里。心脏跳得好快，怕被别人发现，赶紧低下头假装看书。"
"今天班级聚餐，有人起哄让文轩表演节目。他唱了首跑调的歌，大家笑作一团，他却毫不在意，还笑着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赶紧假装低头吃菜。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书包里多了颗柠檬糖，是他喜欢的味道，但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他。"
"文轩今天把头发剪短了，看起来有点凶。放学时看到他在校门口和隔壁班的女生说话，那个女生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我背着书包站在树后面，看着他们说了好久。后来他发现我了，问我怎么还不走。我说等人，他哦了一声就走了。柠檬糖还在书包里，已经化了。"
"想触碰他衬衫第二颗扣子。"最新一页的字迹变得好看多了，像春日里抽条的嫩柳，"上次他帮我捡笔时靠得很近，我看到那颗白色的塑料扣子。如果我的指尖轻轻碰一下，他会发现吗？这个距离应该是安全的吧？不能再贪心了。"
文轩的手指微微发抖，日记本的边缘硌得他手心发疼。原来那么多被他忽略的瞬间，都被林墨小心翼翼地记在了这本子里。他想起自己随手借给林墨的笔记，想起自己随口抱怨柠檬糖太酸，想起自己剪完头发问林墨"是不是变丑了"时，林墨红着脸说"没有"……那些他从未在意过的小事，竟然都成了别人珍藏的秘密。
他翻到最后一页，视线猛地被刺痛了。
"今天看到文轩家的车来接他，是辆黑色的奔驰。车窗摇下来时，他妈妈笑着跟他说话，看起来温柔又漂亮。文轩笑着把书包扔到后座，那种自信从容的样子，我永远也学不来。如果他不是文家少爷……"
这句话被用红笔重重地圈了起来，墨水都快透到纸背面去，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文轩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酸又涩。他一直知道自己家和林墨家条件差得多，但他从没想过这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隔阂。在他眼里，林墨永远是那个蹲在花坛边看书的安静小孩，是那个会帮他把卷子上的错题标出来的同桌，是那个……他可以随意欺负又忍不住保护的人。
"操。"文轩低低地骂了一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桌角的冷咖啡被他胳膊肘一碰，整杯都翻了，深棕色的液体迅速在桌面上蔓延开来，径直冲向那本摊开的日记本。
"妈的！"文轩惊得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抢救日记本。但已经晚了，咖啡已经浸透了好几页纸，晕开的污渍刚好覆盖在"不敢一直看，但每次抬头，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落到他脖颈那里"那段话上，像一道丑陋的疤痕。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文轩太熟悉了，是林墨特有的，有点内八字的、急促的脚步声。
"操操操！"文轩的心跳瞬间飙到了嗓子眼。他手忙脚乱地合上日记本，胡乱塞进自己的校服内袋，刚抓起林墨的书包想躲起来，教室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
林墨站在门口，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看到空无一人的教室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目光扫过桌面狼藉的咖啡渍，又落到文轩慌乱的表情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梧桐叶沙沙作响，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无形的界限。
文轩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林墨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慢慢变得惊恐，最后定格在文轩明显鼓起来的校服口袋上。
"我……"林墨张了张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文轩做出了一个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举动——他转身冲向教室后门，抱着林墨的书包，像只被猫追的耗子一样冲进了走廊。林墨的惊呼声从身后传来，但他不敢回头，一阵风似的跑进了走廊尽头的男洗手间，反手牢牢锁上了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上，文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洗手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潮湿的气味，瓷砖地面凉得刺骨。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内袋里的日记本硌着他的腰，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他仿佛还能感受到纸页上未干的咖啡渍湿漉漉的触感，以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带来的灼热感。
"文轩？"林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在里面吗？"
文轩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能听到林墨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像一只迷路的小鹿。
突然，门板轻轻震动了一下，似乎是林墨靠在了上面。
"日记本……"林墨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捂着嘴说话，"是不是你看到了？"
文轩闭上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想说点什么，说"对不起"或者"我不是故意的"，但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门外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林墨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那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文轩心上。
文轩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内袋，指尖触碰到日记本粗糙的封面，又摸到一个硬硬的小卡片。他把那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张篮球票存根，边角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
他想起来了。这是半年前校际篮球比赛的票根，他当时买了两张，想找个人一起去看，结果朋友们都没空。最后没办法，随手就把票给了林墨，还大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帮我去看吧，看完给我讲讲热闹不热闹。"
林墨当时低着头，小声说了句"好"，他还以为林墨不爱看这种吵闹的比赛，早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没想到……没想到这张被他随手丢弃的票根，竟然被林墨像宝贝一样珍藏着，夹在日记本最隐秘的地方。
文轩的鼻子突然一酸。他掏出烟盒——这是他背着家里偷偷买的，总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躲起来抽两根。打火机"咔哒"一声窜起蓝色的火苗，他深吸一口，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尼古丁的辛辣感直冲脑门，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不知道自己在洗手间里躲了多久，直到门外的抽泣声渐渐停了，只有林墨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传来。文轩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他害怕林墨就这样走了，害怕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自然的状态。
鬼使神差地，他站起身，走到洗手池前，打开了冷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地淌着，他把水泼到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抬起头，镜子里模糊地映出他慌乱的脸。洗手间里的湿气遇冷，在镜子表面凝结成一层薄薄的水雾，像蒙了一层面纱。
文轩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片朦胧的镜面，冰凉的触感传来。他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日记本里的那些话："不敢看他打球时流汗的脖颈"、"想触碰他衬衫第二颗扣子"、"如果他不是文家少爷……"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的，麻麻的。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布满水汽的镜面上滑动，一笔一划地写着一个名字。
先是横，再是竖，然后是撇捺。简单的两个字，却让他的心跳再次加速。
"林……墨。"
他看着镜面上逐渐清晰的名字，指尖停留在"墨"字的最后一点，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洗手间里很安静，只有哗哗的水流声和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释然，又像是绝望。随后，是林墨转身离开的脚步声，一步步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文轩保持着那个姿势站了很久，直到镜面上的名字又被新的水汽模糊。他关掉水龙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让他打了个寒颤。
内袋里的日记本还在那里，沉甸甸的，像是装着一个易碎的秘密。文轩知道，有些东西，从他翻开那本日记本的瞬间起，就已经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林墨，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会走向何方。他只知道，那个梧桐叶沙沙作响的午后，某个安静少年深藏心底的秘密，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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