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通告和宣传中无声滑过。那场暴雨的余威似乎只困住了柯淳一人。翟一莹依旧按部就班地出现在各种场合:杂志拍摄、专访、宣传活动。她像一台精密的仪器,高效、得体,脸上总带着那层薄而坚固的、职业化的平静面具。柯淳隔着屏幕或人群注视她,试图从那片平静中捕捉一丝裂缝,一点属于“翟一莹”而非“演员翟一莹”的痕迹,却总是徒劳。那道冰墙似乎越来越厚。
一个业内小范围的私人聚会,地点选在一家会员制俱乐部顶层的清吧。灯光暧昧,爵士乐低回,空气中浮动着雪茄与昂贵香水的混合气息。柯淳是被相熟的制片人拉来的,心思却不在杯中的威士忌或是周围的笑谈上。
然后,他看到了她。
翟一莹坐在靠窗的角落沙发里,身旁是两位业内颇有名望的女编剧。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倾听其中一位说话,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略带敬意的微笑。她穿了一条剪裁极简的黑色丝绒长裙,衬得露出的锁骨和脖颈线条愈发纤细脆弱。昏黄的光线柔和了她的轮廓,却无法温暖她眼底那片深沉的静谧。
柯淳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这种非工作场合的私下相遇,带着一种模糊的、难以言喻的暧昧可能。他端着酒杯,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张老师,李老师,”他先向两位编剧打招呼,声音刻意放得沉稳,目光最后落在翟一莹身上,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翟老师。”
两位编剧笑着回应。翟一莹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依旧是平静的,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公式化的礼貌。她微微颔首:“柯老师。”
柯淳顺势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加入了这个小小的谈话圈。话题围绕着新项目的剧本走向,气氛轻松。柯淳努力扮演着健谈而风趣的影帝角色,分享着见解,偶尔引得两位编剧轻笑。但他的注意力,始终有三分之一悬在翟一莹身上。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只在被问及时才简短回应几句,语调平稳清晰,逻辑分明,却毫无情绪温度。她小口啜饮着杯中的清水(柯淳注意到她几乎不碰酒精),指尖偶尔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轻轻划过。那动作带着一种微妙的倦怠感,仿佛维持倾听的姿态也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当一位编剧讲到一个剧本中关于“创伤后应激反应”的细节描写时,翟一莹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动作比之前稍快了一瞬。放下杯子时,她的视线短暂地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平静的湖面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难以捕捉的疲惫,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转瞬即逝,水面重归死寂。
柯淳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失神。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这比完全的麻木更让他心惊。那并非刻意为之的表演,更像是一种防御机制短暂失效后流露出的真实痕迹。那场雨,那场戏,那彻底的献祭,并非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只是被她更深地掩埋,用更厚的冰层封存了起来。
聚会接近尾声,大家陆续起身告别。两位编剧先离开,角落只剩下柯淳和翟一莹。背景的爵士乐换成了更舒缓的钢琴曲,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柯淳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指尖微微发白。他知道这是徒劳,知道可能再次碰壁,但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他开口。他不能再装作若无其事。
“你……”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在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清晰,“……最近休息得还好吗?”
这个问题如此普通,甚至有些笨拙。他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及核心的字眼——那场雨、那场戏、她的状态。他只想确认一点,哪怕是最表面的。
翟一莹正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薄披肩。听到他的问话,她的动作顿住了。几秒钟的静止,像电影里一个刻意拉长的空镜。她没有立刻回头。
然后,她缓缓转过身,披肩在臂弯里垂落。她的目光落在柯淳脸上,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事不关己的平静。那目光里多了一层东西——一种审视,一种评估,像是在衡量他这个问题背后的意图,以及她需要回馈多少。
“还好。”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谢谢柯老师关心。” 标准的社交辞令,毫无破绽。
但就在她说完,准备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柯淳清晰地看到,她的视线极其短暂地、飞快地扫过他握着酒杯、指节泛白的手。那目光停留的时间不足半秒,快得像错觉。然后,她的眼神重新落回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片深潭。
“那就好。”柯淳只能应道,声音干涩。他知道,他得到的答案和之前一样。但那飞快掠过他手的一瞥,却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心中某种坚固的东西。那并非回应,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他的紧张?他的在意?还是确认他依旧被困在那场暴雨的余波里?
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动作流畅地披上披肩,转身离开。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一步步融入酒吧深处摇曳的光影里,最终消失不见。
柯淳独自留在角落的阴影里。杯中的冰块早已融化,稀释了琥珀色的酒液,变得寡淡无味。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一丝极淡的、清冷的香气,混合着威士忌的气息。
那道冰墙依然矗立,冰冷坚硬。
但就在刚才,他似乎看到了冰层之下,极其幽微的一丝暗涌。不是温暖的水流,更像是一种更深沉的、被强行压抑的疲惫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共鸣?她看到了他的挣扎,他的困兽犹斗,如同他窥见了她平静面具下那转瞬即逝的裂痕。
这发现并未带来任何宽慰,反而像在深渊的边缘又踏空了一步。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单向的愧疚与拒绝,而是两座各自封闭的孤岛,在冰冷的洋流中无声对峙。他看到了她冰层下的暗涌,却无能为力,甚至不知道那暗涌意味着什么。而他那紧握酒杯的、无法掩饰的紧张,或许也成了她眼中一道无法理解的风景。
这沉默的、相互窥见却又无法靠近的困境,比那场暴雨中的崩溃,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与无力。他仰头将杯中寡淡的酒液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丝毫浇不灭心头那簇名为“翟一莹”的、冰冷而顽固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