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不逢时》剧组正式成立的碰头会,气氛像被薄寒时附了体。长条会议桌铺着冰冷的玻璃板,反射着惨白的顶灯光。导演、制片、编剧分坐主位,神情肃穆如同审判席。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焦苦味和打印机新出油墨的刺鼻气息,混合成一种无形的压力。
柯淳坐在靠后的位置,指尖冰凉。剧本硬质的封面抵着他的指腹,上面“薄寒时”三个字像烙印。导演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分析着角色的“毁灭性内核”和“复仇快感下的空洞”,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口。他试图调动起属于柯淳的那份阳光,却发现它被一层厚重的、名为薄寒时的阴霾死死锁住。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对面的翟一莹。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长发在颈边垂落柔和的弧度。她穿着简单的浅色针织衫,整个人像一捧被精心收拢的月光,与周遭的冰冷格格不入。会议室的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小片阴影,显得格外温顺脆弱——一个活脱脱的乔予。柯淳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郁淹没。薄寒时对乔予的恨意,此刻竟在他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回响。
散会后,人群涌向门口,交谈声嗡嗡响起。柯淳被这喧嚣裹挟着,脚步有些虚浮。他下意识地寻找那个浅色的身影,却见她正站在窗边,微微仰着头,看着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的细雨。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世界。
“柯淳?”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是经纪人赵哥,拍了下他的肩膀,“发什么呆?下午两点排练厅,剧本围读,别迟到。薄寒时这个角色可是块硬骨头,你得啃下来!”
柯淳猛地回神,胡乱点了点头。再看向窗边,翟一莹已经不见了。一丝说不清是失落还是解脱的情绪滑过心头。
***
下午的排练厅空旷而安静,空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味。几张椅子随意地围成一圈,中间空出一块象征性的表演区。柯淳到得早,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剧本的页脚。薄寒时的台词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字里行间,每一次默读都让他心底发寒。他试图寻找角色愤怒的支撑点,却只感到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他拖垮的阴郁。门开了,翟一莹走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水汽。她看到他,脚步微顿,随即安静地在他斜对面的位置坐下,中间隔了两张空椅。
导演和编剧很快进来,围读开始。气氛还算轻松,大家轮流念着自己的部分,偶尔停下来讨论一下语气或潜台词。轮到柯淳时,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声音压沉,试图模仿薄寒时那种刻骨的冰冷。
“乔予,”他念着剧本上薄寒时将乔予堵在巷口的台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从纸页上抬起,落在斜对面的翟一莹身上。她正垂眸看着自己的剧本,侧脸在顶灯下显得柔和而专注。“你以为躲到这个破地方,就能抹掉过去?你欠下的债,每一分、每一毫,我都会亲手…讨回来。” 他努力注入恨意,声音却有些发飘,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薄寒时那庞大的阴影仿佛再次笼罩下来,将他拖入冰冷的深海。指尖又开始发凉。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导演推了推眼镜,没说什么,只是示意继续。
翟一莹抬起眼,接上乔予的台词。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破碎感,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认命般的平静:“薄先生,我…没有地方可以躲了。”她微微停顿,目光没有看向柯淳,而是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就是剧本里那条破败的小巷,“这条命,这副样子…如果还值点钱,你…拿去吧。” 她念得极其自然,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感几乎穿透纸背。
轮到柯淳下一句更激烈的回应时,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空白感又猛地攫住了他!薄寒时的愤怒像一团浓雾堵在胸口,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张了张嘴,剧本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跳动。冷汗瞬间沁出额头。
就在恐慌即将淹没他的瞬间,一股极其清淡的、带着一丝暖意的咖啡香气,混着干净的皂角气息,悄然靠近。
柯淳愕然抬头。
翟一莹不知何时站到了他旁边的空位前,手里拿着两个一次性纸杯。她没有看他,只是很自然地将其中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轻轻放在他面前的空椅子上。动作轻得像放下一片羽毛。
“外面下雨,有点冷。”她的声音很轻,如同耳语,只有近在咫尺的他能听清。她微微侧头,目光终于落在他写满空白和挣扎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探究,没有催促,只有一片温和的平静,像初雪后宁静的湖面。“喝点热的,缓一缓。”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就当是…乔予请薄寒时喝的。”
说完,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拿着自己那杯咖啡,转身走回她原来的位置,安静地坐下,重新垂下眼帘看着剧本,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靠近从未发生。
只有那杯放在他椅子前的热咖啡,袅袅升腾着白色的雾气,带着真实的暖意,固执地宣告着她的存在。
柯淳整个人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那温热的雾气包裹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那股几乎将他冻结的、属于薄寒时的冰冷阴郁,竟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咖啡暖香的气息冲击下,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怔怔地看着那杯咖啡,又猛地抬眼看向已经坐回去的翟一莹。她低垂着头,几缕碎发滑落颊边,耳廓在排练厅偏冷的光线下,再次悄然晕染开一片熟悉的、动人的薄红。
不是乔予的绝望,也不是薄寒时的暴戾。那抹红,真实地属于翟一莹。
导演似乎没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只是轻轻敲了敲桌子:“柯淳?继续。”
柯淳猛地吸了一口气。咖啡的香气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他低下头,重新看向剧本上薄寒时那些冰冷的文字。这一次,那沉重的阴郁似乎不再能将他完全吞噬。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低沉,却找回了一丝属于他自己的、稳定的内核:
“拿你的命?” 他念着台词,目光不再飘忽,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专注,仿佛真的锁定了那个想象中的乔予,“那太便宜你了,乔予。我要你活着,清醒地…感受这一切。”
围读继续进行。柯淳的台词依旧带着薄寒时的冷硬,但那令人窒息的空白感和失控感,却悄然退去。每一次当他感到那冰冷的阴影即将再次笼罩时,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瞥向斜对面那个安静的身影,瞥向放在自己椅前那杯渐渐冷却、却依旧散发着余温的咖啡。那杯咖啡像一个锚点,将他从薄寒时的深海,短暂地拉回现实的海岸线。
休息的间隙,柯淳终于拿起那杯已经温热的咖啡,抿了一口。廉价的速溶咖啡,带着粗糙的甜味,却奇异地暖了胃,也暖了指尖。他看向翟一莹。她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手里捧着她自己的那杯咖啡。侧影单薄而安静。
排练厅里其他人三三两两交谈着。柯淳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拿着咖啡杯,慢慢走到她身边不远处的另一扇窗前停下。他没有看她,也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
雨滴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空气里只有咖啡微弱的香气和雨声。
过了许久,柯淳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雨幕的宁静:
“谢谢…你的咖啡。”
翟一莹似乎没有立刻回应。柯淳的心悬了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纸杯壁。他几乎以为她没有听见。
然后,他听到她同样很轻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像雨滴落在叶子上:
“不客气。”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乎融进窗外的雨声里,“…薄先生。”
柯淳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猛地收紧。纸杯壁被捏得微微变形。他倏地转头看向她。
翟一莹依旧望着窗外,侧脸轮廓柔和,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只有那小巧的耳垂,在窗外天光的映衬下,红得如同浸透了霞光。
雨声淅沥,敲打着玻璃,也敲打在柯淳骤然失序的心鼓上。那鼓点,比排练厅里念出任何一句台词时,都要清晰,都要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