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潮得能拧出水来。
我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还是挡不住那股子湿冷往骨头缝里钻。老槐树的根在我后背硌得生疼,可我不想动。坐在这儿踏实,跟坐在别墅里那张软乎乎的沙发上不一样,那沙发陷得人心里发慌。
怀里的铁皮饼干盒是温的,被我焐了一早上。这盒子比我的命还金贵,盖儿上印着的"北京特产"四个字早就磨没了边,边角也磕得坑坑洼洼。可我天天用布擦,擦得那块铁皮锃亮,能照见我满脸的褶子。
指甲缝里的泥垢怎么抠也抠不干净,黑黢黢的,看着就埋汰。昨天用肥皂洗了三遍,还是这样。捡了一辈子垃圾,这手上的褶子里怕都渗进土了。也好,这样黄鸭就能闻见我身上的味儿了,她从小就闻惯了的。
铁门里头,就是我那栋三层别墅。白墙红瓦,窗明几净,屋里的地板亮得能反光。邻居们都说我有福,老来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可他们不知道,我夜里躺在床上,总觉得像睡在云上,飘得慌。还是这老槐树下踏实,树根盘根错节地扎在土里,就跟我和黄鸭的命一样,缠在一起,分不开。
风吹过树梢,叶子上的雨水噼里啪啦往下掉。我眯缝着眼睛往上看,枝桠纵横交错,像一张大网,罩着我,也罩着树根底下的黄鸭。她最怕打雷了,小时候一打雷就往我怀里钻,小手死死抓着我的衣角,浑身发抖。那时候我就抱着她坐在门槛上,拍着她的背说:"不怕不怕,妈妈在呢。妈妈就像这老槐树,雷打不动,雨浇不倒,永远护着我们黄鸭。"
想着想着,嘴角就咧开了。怀里的饼干盒硌着肋骨,有点疼,可心里头甜滋滋的。我伸手进去摸,摸到一张张皱巴巴的糖纸,橘子味儿的。黄鸭最爱吃这个,一毛钱一块,硬邦邦的,能含半天。那时候我省吃俭用,每天都给她买一块。她含着糖,小脸蛋鼓囊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咯咯地笑,像个小傻子。
"叮铃铃——叮铃铃——"
破三轮车的铃铛声由远及近,把我的思绪扯了回来。我皱了皱眉,往树根里缩了缩。不用看也知道,是收废品的那个小王八羔子。
"砰"的一声,三轮车停在了路边。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过来,带着一股年轻小伙子特有的汗味儿。
"老人家,"那小伙子的声音挺不耐烦,"您看您这堆破烂,风一吹满院子都是,我帮您清了吧?"
我没抬头,紧紧抱着怀里的饼干盒,嘟囔了一句:"别碰。"
"不是,"他好像挺无奈,"这都堆了好几天了,物业都说了好几次了。您看这糖纸扔得到处都是,多脏啊。"
脏?我心里冷笑一声。他懂个屁。这不是脏,这是黄鸭的念想。我每天都来这儿,陪她说说话,给她带点橘子糖。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忘了,糖纸就随手扔地上了。这些糖纸,风吹雨打,慢慢地就都跑到树根底下了,就像黄鸭自己回来了一样。
"说了别碰就别碰!"我又说了一遍,声音提高了点。
"嘿,我说您这老人家怎么回事啊?"小伙子有点急了,"这破烂留着能干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您看您住那么好的房子,何苦捡这些破烂呢?"
我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他。小伙子二十来岁,穿着件印着骷髅头的黑T恤,头发染得黄黄的,眉毛上还打着孔,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跟黄鸭那个男朋友一个德行,油头粉面的,一看就靠不住。想到那个混蛋,我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要不是他,黄鸭怎么会...
"跟你没关系。"我低下头,不想再理他。
小伙子"啧"了一声,没再说话。我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估计是在收拾路边的纸箱可乐瓶。也好,只要别碰我的糖纸就行。
过了一会儿,他脚步声又响起来了,越来越近。我心里一紧,抬头看他。他手里拿着个大扫帚,一脸不情愿地说:"行了行了,别的我不管了,您脚边这些糖纸我总得扫了吧?风一吹都飘我们院儿里去了。"
说着,他就举起扫帚,要往我脚边扫。
"住手!"我猛地站起来,虽然我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站着也没什么气势,可我不能让他动这些糖纸。这是黄鸭的东西,谁也不能碰!
小伙子被我突然一喊吓了一跳,举着扫帚愣在那儿。这时候,旁边几栋别墅的窗户噼里啪啦地打开了,探出好几个脑袋,都在那儿看热闹。
"哟,疯子又开始犯病了。"
"可不是嘛,天天守着那棵破树,捡那些没用的糖纸,都好几年了。"
"真是可怜,女儿没了,人也疯了。"
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我死死瞪着他们,他们就赶紧缩回头去,关上窗户,可我知道,他们还在窗帘缝里偷偷看我笑话。
"你看你,"小伙子撇撇嘴,"又让人家看笑话了。行了行了,我不扫了还不行吗?"
他说着,就把扫帚扔到一边,转身要走。我松了口气,刚想坐回树根下,没成想他转身的时候,胳膊肘猛地撞在了我怀里。
"啊!"
我惊叫一声,怀里的铁皮饼干盒"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盒子盖"弹"地一下开了,里面的糖纸像一群受惊的黄蝴蝶,哗啦啦地飞了出来,飘得到处都是。有几张落在泥水里,立刻就被浸透了,变得脏兮兮的。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我蹲下身,颤抖着手去捡那些糖纸。它们是那么脆弱,一碰就破。
突然,我看见半块橘色的硬糖滚到了那个小伙子的脚边。那是我昨天刚给黄鸭买的,还没来得及塞进树洞里。
"别动!"我急得大叫一声。
可还是晚了。那小伙子像是没听见一样,不耐烦地一脚踩了下去。
"咔嚓"一声脆响。
那声音不大,可在我耳朵里,却像晴天霹雳一样。
我看着他脚下那堆黏糊糊、被踩碎的糖渣,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那堆橘黄色的糖渣,像一滩血,在我眼前蔓延开来。
"黄鸭的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秋风里的落叶。
"黄鸭的糖!那是黄鸭的糖啊!"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扑过去,一把推开那个小伙子。他"哎哟"一声摔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我。
我跪在泥水里,疯狂地捡着那些被踩碎的糖渣,还有那些湿透了的糖纸。我的手被粗糙的地面磨得生疼,可我感觉不到。我只是一个劲儿地捡,一个劲儿地哭。
"黄鸭...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看好你的糖...呜呜呜...黄鸭啊..."
我的哭声不像人声,倒像是野兽在哀嚎。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我把捡起来的糖渣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用嘴吹去上面的泥土,可怎么吹也吹不干净。
"老人家,您...您没事吧?"小伙子从地上爬起来,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他可能从来没见过一个老太太为了半块糖激动成这样。
周围的邻居也都出来了,站得远远地看着我,没人敢过来。
"作孽啊..."不知道是谁叹了一声。
就在这时候,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传来。我抬起头,看见老王拎着个菜篮子,快步走了过来。老王是这片儿的老住户了,看着黄鸭长大的,也是这片儿唯一不叫我"疯子"的人。
"都围着干什么?散了散了!"老王皱着眉头把围观的人赶走。那些人虽然不情愿,可还是嘟囔着散开了。
然后,老王蹲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玉根婶,没事了,起来吧,地上凉。"
我摇摇头,把手里的糖渣小心翼翼地放进捡起来的铁皮饼干盒里,又开始去捡那些散落在泥水里的糖纸。
"糖纸...我的糖纸..."
老王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也蹲下来,帮我一起捡。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把那些脆弱的糖纸弄破了。
"玉根婶,"他一边捡一边低声说,"地上太湿了,这些糖纸都脏了,我帮你扔了吧,回头我再给你买新的。"
"不行!"我立刻大声说,"这是黄鸭的!她认识这些糖纸!换了新的她就不认得了!"
老王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好,不扔,都捡起来。"
我们俩就那么跪在泥水里,一张一张地捡那些湿透了的糖纸。捡了半天,才捡了一小半。大部分糖纸都已经被泥水浸透,烂在了地上。
老王把捡起来的糖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饼干盒里,然后扶着我的胳膊:"玉根婶,起来吧,地上太凉了,对身子不好。"
我这才感觉到膝盖已经麻了,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子寒气。老王把我扶起来,我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赶紧扶住我,我这才站稳了。
"回别墅吧,"老王说,"我扶你回去,喝杯热水暖暖身子。"
我摇摇头,指了指手腕上那块早就坏掉了的手表:"不行,还没到时候,黄鸭还没放学呢。我得在这儿等她。"
老王叹了口气,知道劝不动我。他把铁皮饼干盒递给我,我紧紧抱在怀里。
"那你在这儿待会儿,别坐地上了,我回去给你拿个垫子。"
我没说话,算是答应了。老王转身朝别墅区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才加快脚步走了。
我抱着饼干盒,重新靠坐在老槐树下。风好像小了点,阳光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新的橘子硬糖。这是我今天早上刚去小卖部买的,准备等会儿塞给黄鸭的。
我小心翼翼地剥开一块糖的糖纸,橘黄色的糖块露了出来,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散发着一股甜甜的橘子味儿。我把糖纸叠得整整齐齐,放进饼干盒里,然后拿着糖块,抬起头,在老槐树上找那个熟悉的树洞。
找到了。就在我眼睛平视的高度,一个小孩子拳头大小的树洞,里面已经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橘子糖纸和没吃完的糖块。那是我给黄鸭存的零食,她放学回来就能吃了。
我踮起脚尖,把手里的橘子硬糖小心翼翼地塞进树洞里。然后我又剥了一块,也塞进树洞里。
"黄鸭乖,妈妈给你带糖了,橘子味的,你最爱吃的。"我对着树洞轻声说,就像黄鸭真的在里面一样。
"你在学校乖不乖?老师有没有夸你?同学有没有欺负你?不用担心妈妈,妈妈很好。"
"妈妈知道你学习累,压力大。是妈妈不好...不该逼你考大学...不该骂你..."我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想起那天,雪下得很大,就像1983年那个雪夜一样。我在门口捡到黄鸭的时候,她那么小,那么轻,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冻得浑身发紫,却还是拼命地哭。我把她抱回家,用我的体温焐热她冰冷的小身体,给她喂米汤,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她从小就聪明,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老师说她是考大学的料,将来能当城里人。我也觉得,我的黄鸭就该是城里人的命,不该跟我一样捡垃圾。所以我拼命地捡垃圾,供她读书,逼着她好好学习。
可我忘了,她还是个孩子。她也会累,也会怕,也会想要玩。
我还记得她跟那个混蛋走的那天,也是一个下雪天。她说她不想考大学了,她想跟那个男人去南方打工。我气得浑身发抖,拿起扫帚就打她,骂她没出息,骂她忘了本。
"我不是你亲生的!你根本就不爱我!你只爱你的大学生!"她哭着对我喊了这句话,然后就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半个月后,警察找到了我。他们说,黄鸭坐的车出了车祸,车里的人都死了,包括那个男人。
那一刻,我的世界彻底塌了。
我抱着黄鸭冰冷的身体,哭了三天三夜。我后悔啊,我为什么要逼她?为什么要骂她?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好好抱过她,没有好好跟她说过一句话,总是对她发脾气,逼她学习。现在她死了,我就算想对她好,也没有机会了。
后来,开车的那家公司赔了我一大笔钱,足够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我在这片儿买了栋别墅,就在这棵老槐树下。因为黄鸭说过,她最喜欢这棵老槐树,夏天可以在树下乘凉,秋天可以捡槐花吃。
我把她葬在了这棵老槐树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老王。我知道他们会说我疯了,会把她挖出来,葬到公墓里去。可我不能让黄鸭离开我,我要每天陪着她,就像她小时候我陪着她一样。
我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块橘子硬糖,剥开糖纸,塞进树洞里。然后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槐树皮,就像抚摸黄鸭的脸一样。
"快发芽了...等老槐树发芽了,春天就来了..."我喃喃地说,"春天来了,妈妈就来陪你了...到时候妈妈再也不逼你学习了,再也不骂你了...妈妈天天给你买橘子糖吃,好不好?"
风又吹了起来,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黄鸭在回答我。
我靠在老槐树上,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怀里的铁皮饼干盒暖暖的,就像黄鸭小时候睡在我怀里一样。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脸上,暖洋洋的。我好像又闻到了橘子糖甜甜的味道,好像又听见了黄鸭咯咯的笑声。
我想,我该睡一会儿了。等我醒了,说不定黄鸭就放学回来了,她会像小时候一样,扑进我怀里,甜甜地喊一声"妈妈"。
到时候,我一定要好好抱抱她,再也不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