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拍打着玻璃窗,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焦急地叩门。俞微站在酒吧门口,犹豫了足足三分钟,才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微醺"——招牌上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粉紫色,恰好映照出她此刻的心情。潮湿的发丝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黑色风衣下摆滴着水,在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
酒吧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客人分散在各个角落,爵士乐在背景中慵懒地流淌。俞微选了最角落的一个位置坐下,把湿漉漉的包放在一旁。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节奏与窗外的雨声不合拍。
"需要毛巾吗?"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俞微抬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那是个高挑的男人,黑色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白色毛巾,微微歪着头看她。
"谢谢。"俞微接过毛巾,擦拭着头发上的水珠。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转身走向吧台。
手机屏幕亮起,是编辑林妍的第十五条未读消息。俞微直接关了机,把手机塞进包里最深的角落。三个月交不出新稿,出版社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而她的文档里依然只有一堆零散的段落和无数被删除的痕迹。
"第一次来?"
那个男人又回来了,这次手里端着一杯透明液体,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俞微点点头,视线落在那杯液体上。"我没点这个。"
"柠檬水,免费的。"他放下杯子,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淋了雨,喝点热的可能比较好,但我想你可能需要先冷静一下。"
他的观察让俞微有些不适,仿佛被看穿了什么。她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冰凉的酸味在舌尖炸开,意外地清爽。
"我是秦醺,这家店的老板兼调酒师。"他指了指胸前的名牌,"你呢?"
"俞微。"她犹豫了一下才回答,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名字与这家店的名字奇妙的相似——微醺。
秦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嘴角微微上扬。"很适合这里的名字。"
"店名是你取的吗?"俞微问道,试图转移话题。
"嗯。"秦醺靠在旁边的椅子上,"取自'酒至微醺,花看半开',那种刚刚好的状态。"
俞微不自觉地多看了他一眼。在这个充斥着烈酒与喧嚣的城市酒吧区,"微醺"确实显得与众不同。她环顾四周,注意到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画,角落里甚至有一个小小的书架。
"作家?"秦醺突然问道。
俞微的手指僵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手指上有钢笔磨出的茧,包里露出笔记本的一角,还有——"他指了指她的太阳穴,"这里有一道细纹,思考时皱眉的人才会有的。"
俞微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才意识到被戏弄了。秦醺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让他整个人突然生动起来。
"开玩笑的。实际上是因为我见过你的照片,在《都市文学》的封底。俞微,《雨夜咖啡馆》的作者。"
俞微感到一阵燥热爬上脸颊。那本书是两年前出的,销量平平,她没想到会被人记住。
"你看文学杂志?"
"调酒也是一种创作。"秦醺耸耸肩,"材料是有限的,但组合是无限的。和写作很像,不是吗?"
俞微没有回答。她已经三个月写不出一个字了,所有的"组合"在她看来都像是拙劣的模仿。她的沉默似乎传递了什么,因为秦醺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
"等一下。"
他转身走向吧台,动作流畅得像是在跳舞。俞微看着他取出几个瓶子,摇晃雪克杯的手臂肌肉绷紧又放松。几分钟后,他端着一杯渐变色的饮料回来,从底部的深蓝逐渐过渡到顶端的淡金,杯沿点缀着一片薄薄的柠檬。
"尝尝这个,'破晓',我的特调。"
俞微接过杯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先是柑橘的清新,然后是某种草本植物的苦涩,最后留下一丝蜂蜜的甜味,层次分明却又浑然一体。
"怎么样?"
"好喝。"俞微诚实地回答,又喝了一大口,"很特别。"
"特别适合现在的你。"秦醺拉过椅子坐下,"失意、迷茫,但还有希望。"
俞微的手停在半空,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这么明显吗?"
"职业敏感。"秦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调酒师也是半个心理学家。人们来酒吧,要么庆祝,要么逃避。你看上去不像是来庆祝的。"
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大,一阵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动了俞微的发梢。她突然有种倾诉的冲动,也许是因为酒精,也许是因为那双专注倾听的琥珀色眼睛。
"我写不出东西了。"她轻声说,手指摩挲着杯壁,"就像...所有的词句都被堵住了。编辑催稿,读者期待,而我...我甚至无法完成一个简单的段落。"
秦醺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的沉默不是空洞的,而是一种包容的等待,让俞微可以继续说下去。
"今天下午,我发现交往三年的男友和我最好的朋友...算了,这不重要。"俞微摇摇头,喝光了杯中的酒,"重要的是,我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写作了。"
"为什么要明白?"秦醺反问。
俞微愣住了。"什么意思?"
"你看这杯酒。"秦醺拿起空杯,对着灯光,"你知道它为什么叫'破晓'吗?不是因为颜色,而是因为喝它的人总在最低谷的时候来。黑夜最深的时刻,就是黎明即将到来之时。"
他起身,又调制了一杯同样的酒回来。"创作不需要理由,俞微。就像喝酒一样,有时候只是因为想喝。"
俞微接过第二杯酒,感觉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到全身。秦醺的话简单得近乎幼稚,却莫名触动了她心中某个角落。
"你经常这样开导客人吗?"
"只开导有意思的客人。"秦醺笑了笑,"大多数人来这里只是为了买醉,而你...你在寻找什么。"
俞微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她确实在寻找什么,虽然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试试这个。"秦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推到她面前,"写下你此刻想到的第一个词,随便什么。"
俞微犹豫了一下,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未落。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那道细纹再次出现。
"别想,就写。"秦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笔尖终于落下:雨。
然后是:玻璃。霓虹。琥珀。伤痕。破晓。
词语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像被释放的囚徒。俞微写得越来越快,字迹变得潦草。当她停下时,半页纸已经填满了不相关的词汇。
"看,你不是写不出来。"秦醺拿回笔记本,扫了一眼,"只是被困住了。"
俞微眨了眨眼,突然意识到这是几周来她第一次顺畅地写下这么多字,即使它们毫无逻辑可言。某种紧绷的东西在她体内松动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我,是酒精和环境的功劳。"秦醺收起笔记本,"'微醺'状态,记得吗?足够放松,又不会失去控制。对创作来说,这是最佳状态。"
俞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因为长时间握笔而略显粗糙。她想起自己曾经多么享受写作的过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截稿日期和销量压得喘不过气。
"再来一杯吗?"秦醺问道。
俞微摇摇头。"我想我该走了。"她看了看窗外,雨已经小了很多。
"随时欢迎再来。"秦醺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除了酒吧信息,还手写着一行字:"创作如调酒,需要时间和耐心。"
俞微把名片小心地放进钱包里。"谢谢你的酒...还有谈话。"
"不客气。"秦醺送她到门口,"对了,下周六晚上有个小型调酒师比赛,就在隔壁街的'琥珀'酒吧。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俞微惊讶地抬头看他。"你在邀请我吗?"
"只是觉得你可能会需要些素材。"秦醺的表情难以捉摸,"作家不都需要体验生活吗?"
雨后的空气清新冷冽,俞微深吸一口气,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中苏醒。"我会考虑的。"
她转身走入夜色中,没有看到秦醺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去的背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嘴角不自觉浮现的微笑。那杯名为"破晓"的酒在她血管里轻轻燃烧,像是黑暗中的一缕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