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桑塔纳2000带着一身征尘,在1999年盛夏的炽热里,喘息着停在了京海市刑侦支队的水泥大院门口。卷起的细微尘土在黄昏的路灯光柱里打着旋儿,又无声落下。
车门“咔哒”一声脆响,驾驶座那边先下来一双沾满泥土的棕色皮靴鞋跟,稳稳的踩在了地面上,紧接着,副驾的车门被推开,一道颀长的人影略显费力地探了出来。是林熙。
依旧是那头标志性的清爽短,几缕不驯的发丝贴在额角。林熙站直身体。24正是精神抖擞的年纪,178公分的身高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但眉眼间一丝掩盖不住的疲惫清新可见。
他以此时最好的状态,面对早已迎上来的老友,身姿挺拔但他的左手臂以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虚虚地挂在身侧——手臂弯曲的角度有些僵硬,像一根无法完全舒展开的树枝。
杨健站在他身侧,他身上穿着风尘仆仆的便服,肩膀处蹭着几道灰痕,带着一股刚下火线的硝烟感。
李响、安欣、张彪几乎是同时抢上前几步。李响的动作最快,他的视线此刻牢牢锁在林熙的左臂上,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他劈头就问,声音里带着不容回避的关切:“严重吗?”
林熙抬起没伤的右手,习惯性地想去揉两下自己那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硬发。目光扫过李响那副如临大敌。
林熙耸耸右肩,露出一个安抚表情,“哎呀,没事。”他顿了顿语调轻松“就是伤到筋了,以后大概不能太使蛮力气了呗。其他的都好着呢,完整无缺。”
“有你小子在缉毒那边冲锋陷阵的‘辉煌战绩’能还好,就是万幸”安欣笑着捶了他的右肩,力道刻意压制,不重不轻的。
“真没事?都检查过了?片子呢?”张彪适时的插话道,声音里带着不信任。
林熙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动作快得生怕慢了半拍:“咋?不信呐?真没事,片子就在包里!我就这肉眼可见的这点毛病。”
一直站在身后不出声的杨健走上前来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信你才怪”的意味。
他没理会林熙,转向李响,语气严肃的托付,“李响,有几条你都给我看紧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响,安欣,张彪的脸。
他竖起一根修长带着薄茧手指,先点向林熙,“一,这小子,刚受了伤,身体虚火盛,最馋冰可乐!喝了准胃抽筋!给我盯死了!”
林熙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眉毛痛苦地拧在一起,小声抗议:“杨队……”
杨健不为所动,仿佛没听见,第二根手指伸出来:“二,熬夜,跟耗子精附体似的,以前在队里熬起大夜来不要命,盯案子能盯三天三夜。现在绝对不行,身体底子得养。”
他语气不快,却一条条异常清晰,像在交接一份至关重要的档案。“三,逞英雄,这臭毛病有点风就想当帆船,顾头不顾尾。还有”
“第四,三餐!跟闹着玩一样,饥几顿饱一顿,执行任务也不听招呼,主意比天大!日夜颠倒,作息乱得一塌糊涂……”
他一口气往下数,几乎把林熙日常生活的“老底”翻了个底朝天,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医嘱的重点,“可乐伤胃,熬夜伤肝,逞英雄要命!记住了!这是铁律!”
李响,安欣和张彪三个人脸上的表情随着杨健这细致入微,事物巨细的“控诉清单”脸上从认真到纯粹的震惊和担忧。但随着杨健那越来越琐碎、越来越像老妈子操碎了心般的叮嘱源源不断地涌来,他们脸上的表情开始奇妙地变化。
震惊慢慢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愕然取代,担忧则融化成了越来越浓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戏谑,尤其是张彪。
“啧……”张彪抱着胳膊第一个没憋住,发出一声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感叹词。
安欣咳嗽一声,掩住嘴边的笑意,肩膀可疑的抖动着。
李响相对稳重些,只是挑了挑眉,目光在林熙和杨健之间打了个转,意味深长。
三个人交换着眼神,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那无声的交流里写满了同一个疑问:这到底是移交伤员,还是托孤?还是……别的什么?
张彪到底还是那个藏不住话的性子。他嘴角咧开一个痞气的弧度,目光在杨健和林熙之间来回逡巡,声音带着满满的调侃:“喂,杨大队长,”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您这……操心得也太过了点儿吧?知道的,您是移交战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在嫁闺女吧?要我说您二位,这关系……?”
安欣也抿着嘴笑,眼神里充满了探寻,李响虽然没说话,但脸上也是明明白白的“愿闻其详”
林熙的脸上是被揭了老底的又羞又恼,眼神里更多的是被过度关心后的无奈,他挺直腰板,带点小骄傲和小尴尬,右手用力的拍了拍杨健的肩膀,严肃的宣告:“杨健!”然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斩钉截铁“我亲爱的队长,老队长,懂不懂过命的交情?瞎琢磨啥呢你们?”
“哦——队长啊——”张彪那声音百转千回的“哦”字,含义丰富的能写篇论文。李响和安欣也露出了然忍笑的表情。
杨健瞪了张彪一眼,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又转向在一旁听着的两人絮絮叨叨的补充了一些细节,比如吃的药,复查时间,饮食禁忌。
他再次看向林熙,这次语气放缓了许多,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该说的我都说了。记住我的话。”他又转向李响,“人就交给你们了,看着点他。安欣,张彪,都听见了吧?”
得到三人郑重的点头答复后,杨健才似乎终于放下心来。他没再说多余的话,一步三回头的走向了驾驶室。眼神和送孩子第一次上幼儿园的家长没什么两样。临走前摇下车窗,还不忘最后吼一句:“林熙记住我的话,有事打电话!”
得到林熙的回应,桑塔纳这才汇入了街道稀疏的车流,缓缓离去。张彪看着车消失在街角,夸张的摇头,啧啧有声。“就这?还队长呢?瞧瞧这架势,我说林熙,你们杨大队长对你……啧,这可不是一般的队长手下留情啊?我看这分明是“心头肉”吧,掉块油皮都得心疼半天吧。”
林熙被他这话雷得外焦里嫩,气的要跳脚,习惯性的就想挥动拳头,结果牵动伤处“嘶”地吸了口气。只能恶狠狠的盯着张彪:“彪子!我看你是皮痒痒了,又想挨揍了是吧?等我胳膊好了,第一个找你练练手!”
“得了吧,你病号就老实点!”安欣笑着打圆场,拍了拍林熙没有受伤的右肩。
李响也终于露出了那让人安心的笑容。伸出手稳稳的摁在了林熙的后背上,声音沉稳:“行了,少说两句,走带你进去看看以后战斗的地方。杨队长交代的我们都记心里了,欢迎归队,林熙。”
盛夏的风带着一丝凉爽,拂过过市局门前的老树,树叶沙沙作响。林熙看着眼前熟悉用亲切的三张面孔,李响的成熟可靠,安欣得敏锐细致,张彪的直爽不羁。
这些都是他的警校同窗,毕业后虽分配不同部门,等那份在警徽下淬炼出的兄弟情信任从未改变。即将进入新的战场,虽然陌生,但有他们在身边,心里便有了十足的底气。
林熙深吸了一口气,傍晚微凉的风似乎吹散了胳膊的隐痛和心底那一点点离别的酸涩。他忽然侧过身,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右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此刻无比稳定的手——掌心向上,坦然地递向离他最近的安欣。
安欣脸上温和的笑意加深了,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默契,立刻伸出自己的右手,稳稳地、有力地握住了林熙的手。
李响站在安欣旁边,脸上尽是柔和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放在林熙背后的手移下来,稳稳地叠在了安欣和林熙相握的手背上。
“喂喂喂,”张彪夸张地叫起来,声音里却没了刚才的调侃,反而有种不容错辨的亲昵,“搞什么啊?这么肉麻?”
他嘴上嫌弃着,动作却一点不慢。他干脆挤到李响身边,大大咧咧地将自己的手掌也重重地拍在了李响的手背上。
四个人的手瞬间紧紧交叠在一起。“行行行!怕了你们了!欢迎归队,林大英雄!”他大声嚷道,笑容灿烂,驱散了最后一丝离愁别绪。
林熙用力回握着兄弟们的温暖,“嗯!”他重重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回了!”
四只手紧紧相握,随后,一起步履坚定的走进了那道代表着责任,危险与光荣的京海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