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御花园浮着一层淡紫的藤萝香,景明薇捏着半卷《李义山诗集》绕过九曲桥,廊下的鹦鹉忽然学舌般叫了声“三殿下安好”,惊落了架上垂落的紫藤花。她抬眼看见三皇子景明达正站在滴翠亭下,手中握着支狼毫,在石桌上铺开的宣纸上随性勾勒,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出几株疏梅,恰与他月白锦袍上的暗纹相映。
“公主也来寻墨香?”景明达抬头,笔尖的墨滴落在石桌上,溅成小巧的梅花印。他身后的四皇子景明远立刻上前,用一方月白锦帕擦去墨迹,帕角绣着的并蒂莲纹与景明达腰间的玉佩形制相同——那是去年景明远“偶得”的前朝旧物,转手就献给了这位三哥。
景明薇福了福身,目光扫过石桌上的宣纸:“三殿下的墨梅越发传神了,倒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她注意到宣纸边缘钤着的“明远珍藏”印鉴——分明是四皇子库房里的贡品,此刻却成了景明达的画纸。
“不过是随手涂鸦,”景明达放下笔,看向景明远,“倒是四弟,总把这些好东西往我这儿搬,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把库房搬空了。”
景明远立刻笑道:“三哥说笑了,这些不过是些俗物,哪及得上三哥的墨宝珍贵?昨日臣弟在琉璃厂见着一方端砚,砚池里天然生着梅纹,倒像是为三哥量身定做的。”他说话时,有意无意地让袖口露出半方紫檀木匣——里面装着的,正是景明达念叨了许久的《淳化阁帖》残本。
景明薇垂眸,假装整理裙角。她想起上个月宫宴,景明远也是这样,将太皇太后赏的南海珍珠转送给景明达的侍妾,美其名曰“三哥喜爱珠玉之光”,实则是借花献佛,拉拢这位看似不问俗事的三皇子。
“端砚就不必了,”景明达拿起石桌上的墨锭,对着光看了看,“倒是这‘轻胶十万杵’,倒真是好墨。”他顿了顿,看向景明远,“好像是去年二哥出征北境时,从匈奴王庭缴获的贡品?”
景明远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点头:“三哥好记性,正是二哥带回的。臣弟想着三哥喜墨,便讨了来。”他没说的是,这墨锭本是二皇子景明浩打算送给太皇太后的寿礼,被他“借”来送给景明达,美其名曰“物尽其用”。
景明薇看着景明远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藏书阁,景明达曾对她说:“这宫里的墨,若是沾了太多人的手,磨出来的字,终究是要洇的。”此刻看来,他并非真的淡泊,只是将世事看得通透。
“说起二哥,”景明达忽然放下墨锭,看向御花园的东侧门,那里通往二皇子被软禁的东宫,“昨日听见墙外有胡笳声,倒像是二哥当年爱吹的《折杨柳》。”
景明远的脸色变了变,连忙道:“许是哪个侍卫闲得慌吧。二哥如今……”
“如今怎样?”景明达打断他,目光锐利,“被圈禁在东宫,就不是我景家的皇子了?”他拿起狼毫,在宣纸上重重勾勒出梅枝的骨节,墨汁透过纸背,在石桌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景明薇看见景明远的手悄悄握紧了腰间的玉佩——那是文宣皇后亲赐的“兄弟同心”佩,与二皇子的那枚是一对。四皇子一直试图用亲情牌拉拢景明达,却忘了在这位三哥心里,那个洒脱不羁的二哥,远比他这个八面玲珑的四弟更值得亲近。
“三哥息怒,”景明远连忙躬身,“臣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二哥如今身处逆境,臣弟想着,不如多陪陪三哥,也好让父皇知道,我们兄弟和睦。”
“兄弟和睦?”景明达放下笔,看着景明远,“四弟可知,当年我们三人在太液池学骑射,二哥为了护我,被那匹受惊的白马踩伤了腿,至今阴雨天还会作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景明远,“而四弟你,当时躲在假山后面,连头都没敢抬。”
景明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渗出细汗。景明薇想起那段往事——那年他们都只有十岁,二皇子为救落水的景明达,被惊马所伤,而四皇子确实躲在一旁,后来却在太皇太后面前“哭诉”二哥勇猛,自己“担心得吃不下饭”。
“三哥,我……”景明远想辩解,却被景明达挥手打断。
“罢了,”景明达拿起画了一半的墨梅,“往事不必再提。只是四弟以后不必再送这些东西了,我这滴翠亭虽小,却也装不下太多‘借’来的人情。”
景明远僵在原地,手中的紫檀木匣几乎要掉在地上。景明薇看着他难堪的样子,心中却有些不忍。她知道四皇子从小寄人篱下,不得不学会察言观色,借花献佛,可在这位真性情的三哥面前,所有的算计都显得如此苍白。
“三殿下,四殿下,”景明薇适时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方才路过太液池,见池边的鸢尾开得正好,不如一起去看看?”
景明达看了看景明薇,又看了看窘迫的景明远,叹了口气:“也好。”
三人走向太液池,一路无话。景明薇走在中间,能感觉到景明远投来的感激目光,也能感觉到景明达身上散发出的疏离气息。她想起司马若桃说的“三皇子是把钝刀,看似无害,却最能戳破假象”,此刻看来,果然如此。
太液池边的鸢尾开得正盛,紫色的花瓣上沾着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景明达蹲下身,仔细观察着花茎上的纹路,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景明远站在一旁,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四殿下,”景明薇忽然开口,“听说你库房里有本宋版《楚辞》,可是真的?”
景明远立刻来了精神:“正是!公主也喜欢楚辞?”
“不是我,”景明薇看向景明达,“是三殿下前日还在念叨,想看看宋玉的《九辩》。”
景明远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连忙道:“那太好了!臣弟这就让人把书送来,给三哥品鉴!”
景明达抬起头,看了看景明薇,又看了看景明远,最终只是淡淡说了句:“有劳了。”
景明薇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既给了景明远台阶下,又不显得刻意讨好,同时也照顾了景明达的喜好。在这深宫之中,维持各方的平衡,有时比明哲保身更重要。
“对了,”景明达忽然站起身,看向景明远,“昨日母妃让人送了些新茶来,说是福建的‘大红袍’,四弟可愿去我宫里尝尝?”
景明远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臣弟荣幸之至!”
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景明薇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景明达并非原谅了景明远,只是不愿在她面前太过难堪。而四皇子,恐怕永远也无法真正走进这位三哥的心里,因为在三皇子眼中,那个敢爱敢恨、洒脱不羁的二皇子,才是真正的兄弟。
景明薇转身,望向东宫的方向。二皇子景明浩被软禁在那里,不知是否真的在吹奏胡笳。她想起年少时,三人一起在太液池边玩耍的情景,那时的他们,还没有这么多算计和隔阂。
风吹过太液池,掀起层层涟漪,也吹乱了景明薇的发丝。她知道,随着二皇子的失势,四皇子的崛起,三皇子的态度变得至关重要。而她,作为这一切的见证者,必须保持清醒,在复杂的兄弟关系中,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夕阳西下,将太液池染成一片金黄。景明薇整理了一下衣袍,转身向揽月阁走去。她需要将今日的所见所闻告诉太皇太后,同时也要为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做好打算。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每一步都需要谨慎小心,否则就会万劫不复。
御花园的鸢尾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深宫之中,那些难以言说的兄弟情谊和权力斗争。景明薇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留下满池的波光和无尽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