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城南十五里,有座“定窑口”,因烧制仿京城“定窑”的白瓷闻名。沈清梧接到州衙传讯时,正蹲在鱼市街看张屠户杀鱼。那屠户左手持钩,右手握刀,剖鱼时刀尖必划三下鱼鳃——这是沧州老屠户的规矩,说是“敬江神”。
“沈姑娘!快去定窑口!”小李店小二瘸着腿跑来,毡帽歪在一边,“窑主王老虎死在龙窑里了!死状吓人!”
她跟着小李穿过秋日的稻田,稻茬上还挂着晨露。远处的定窑口腾着青烟,二十余座馒头状的龙窑依山而建,窑顶的孔道冒出的烟呈现诡异的青紫色,与寻常窑火的灰白不同。
窑场里乱作一团。窑工们穿着沾满釉料的粗布短褂,裤脚用草绳绑着,脚上是露趾的陶屐。一个老窑工蹲在龙窑前哭嚎,他脸上的釉料结块,像戴了张五彩面具:“窑神爷发怒了!王老虎非要烧‘雨过天青’,触了忌讳啊!”
龙窑是条斜卧的土窑,入口低矮,需猫腰进入。沈清梧点燃火把,弯腰钻进窑膛。窑内温度虽已下降,仍能感受到残留的灼热气浪。王老虎的尸体靠在窑尾的匣钵堆旁,穿着件沾满铜绿釉的缎面坎肩,双手蜷曲如爪,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恐惧,眼珠爆出,嘴角残留着青黑色粉末。
“看这指甲缝。”谢云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清梧回头,见他穿件灰布长袍,戴副竹编手套,手里捏着块碎瓷片,“釉料里掺了砒霜,烧窑时遇热挥发,成了毒气。”
他何时来的?沈清梧挑眉。谢云峥指了指窑顶的通气孔:“从那边下来的。京里有人要查官窑私造的事。”他袖口露出半截月白里子,上面绣着细小的瓷窑图案——这是他新做的“便服”。
沈清梧用银针刮下王老虎嘴角的粉末,凑近火把闻:“砒霜混着铅丹,还有……”她顿住,银针尖沾着点金粉,“窑里烧过金器?”
谢云峥敲了敲旁边的匣钵,钵底残留着金箔碎片:“王老虎最近在烧‘金镶瓷’,说是给京城贵人送礼。”他踢开一堆碎瓷,露出底下半具女尸,穿着窑工服,手里攥着支点釉笔,笔尖蘸着“雨过天青”釉料——正是失传已久的皇家釉色。
釉料坊在窑场西侧,是间土墙茅屋。沈清梧推开门,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屋里摆满陶缸,缸里泡着各种矿石:孔雀石、赭石、石英砂,还有个缸里泡着金箔,水面浮着层油——是用鱼油熬的金箔釉,《陶录》记载,这是官窑才有的秘法。
“王老虎偷了官窑配方!”老窑工跟进来,手里捧着本焦黑的手札,“这是他爹留下的,说……说点金釉要用人血开窑!”
手札上的字迹模糊,沈清梧用火把照亮,只见最后一页画着幅图:龙窑里摆着九口金镶瓷棺,棺盖上刻着生辰八字。图旁写着:“景国二十七年秋,取九女血祭窑,可成‘金镶玉瓷’,献与……”字迹戛然而止,纸角有牙印——像是被老鼠啃过。
谢云峥忽然蹲下,掀起屋角的石板,底下是个深坑,坑里堆着九副少女的骸骨,每具骸骨的右手都戴着枚瓷指环,指环上刻着朵残莲。沈清梧认出其中一枚——是李月娘姐姐李月华常用的样式。
“李月华当年根本没被吴仲达害死,”谢云峥指尖划过骸骨腕骨上的勒痕,“她是被王老虎抓来祭窑了。”他从袖中取出枚铜印,印着“官窑提举司”,正是当年谢先祖被陷害时丢失的官印,“王老虎家与吴仲达早有勾结。”
此时屋外传来惨叫,一个窑工捂着脖子倒在釉料缸边,脖子上插着支点釉笔,笔杆刻着朵完整的莲花——是官窑特有的标记。谢云峥追出去,沈清梧听见他在窑场大喊:“抓住那个戴釉料面具的!”
沈清梧追出釉料坊,只见龙窑口火光冲天——有人重新点燃了窑炉!谢云峥被几个戴釉料面具的人围攻,那些人穿着窑工服,却在腰间系着官带,带銙是青玉雕的鱼纹。
“是转运使府的人!”小李店小二躲在窑柱后大喊,他手里举着个尿壶,壶嘴还滴着黄色液体,“他们想毁尸灭迹!”
沈清梧冲进龙窑,窑膛里的温度比之前更高,匣钵堆里的金镶瓷棺被烧得通红。她用湿布捂住口鼻,撬开一口棺材,里面不是金瓷,而是个活着的少女,穿着嫁衣,嘴里塞着釉料布团,嫁衣内衬绣着“雨过天青”纹,正是李月娘未完成的绣样。
“还有八个!”谢云峥挥扇打灭追来的火把,扇面不知何时换成了块薄瓷,“王老虎死前正在烧第九口棺材!”
两人撬开所有棺材,救出八个少女,她们手腕上都戴着瓷指环,指环内侧刻着“官窑”二字。最后一口棺材在窑尾,沈清梧刚要撬开,窑顶突然坍塌,谢云峥扑过来将她压在匣钵下,自己的后背被落石砸中,月白里子渗出血迹。
“谢云峥!”她惊呼。
“先救……人……”他推开棺材盖,里面躺着的不是少女,而是具男尸,穿着五品官服,胸前绣着獬豸补子,正是失踪的吴仲达!他手里攥着块瓷片,上面用金釉写着:“金镶瓷成,灭口者……”
此时窑外传来马蹄声,新任转运使带着捕快们赶到,为首的捕头指着谢云峥:“抓住他!他就是偷官窑配方的贼!”
沈清梧挡在谢云峥身前,举起吴仲达手里的瓷片:“吴仲达才是主谋!王老虎用少女血祭窑,烧制金镶瓷讨好他,如今事成,吴仲达便杀人灭口!”
“胡说!”捕头抽出佩刀,刀鞘上镶着青玉鱼纹,与围攻谢云峥那人的带銙一模一样,“给我把他们都拿下!”
捕快们举着火把冲进龙窑,沈清梧趁机将吴仲达的瓷片塞进谢云峥袖中,自己则抓起块刻着生辰八字的棺材板。谢云峥拽着她从窑底的狗洞爬出,洞外是片瓷片堆成的“坟地”,每个坟头插着块碎瓷,瓷上刻着少女的名字——正是被祭窑的九女。
“看这碎瓷的断口。”谢云峥捡起块刻着“月华”二字的瓷片,断口有新旧两道痕迹,“王老虎先杀了月华,用她的血开窑,后来吴仲达杀了王老虎,又把他的尸体放进棺材,想嫁祸给我们。”
两人摸黑来到沧州瓷市,只见平日里卖粗瓷的摊子都换上了金镶瓷,摊主们穿着体面的长衫,却在袖口补着窑工服的布。沈清梧走进一家“金玉阁”,见掌柜的正在打包金镶瓷瓶,瓶身上刻着龙纹——这是只有皇家才能用的纹样。
“这瓶怎么卖?”谢云峥敲了敲柜台,他已换上件绣着瓷窑纹的锦袍,腰间挂着官窑提举司的铜印,“我家老爷要给京里的贵妃送礼。”
掌柜的眯眼打量他:“客官是……”
“我从官窑来。”谢云峥将铜印拍在桌上,印上的獬豸纹在烛光下闪了闪,“吴大人让我来取货,说好的‘九金龙纹瓶’呢?”
掌柜的脸色骤变,从柜台下抽出把瓷刀:“你不是吴大人的人!他早死了!”
谢云峥侧身躲过,瓷刀砍在柜台上,崩出片瓷屑。沈清梧趁机抓起桌上的发货单,上面写着收货地址:“京城,西市,‘醉仙楼’分号。” 她忽然想起,醉仙楼的瘸腿店小二曾说过,掌柜的在京城有门路。
“走!”谢云峥拽着她冲出瓷市,却见街口站着排穿飞鱼服的人,为首的千户举着圣旨:“奉圣谕,查沧州官窑私造案!谢云峥接旨!”
谢云峥单膝跪地,沈清梧看见他袖中滑出吴仲达的瓷片,瓷片上的金釉在月光下显出后半句:“灭口者,转运使司都头,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