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扇由扭曲钱币与枯骨构成的“恸之劫”大门，预想中的直接攻击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无法形容的、极其耀眼的纯白光芒，如同天地初开时的第一缕光，却又带着某种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包容力，瞬间吞噬了二娃和八娃的全部感知。

这光芒并不灼热，反而像温暖的潮水，轻柔地包裹住他们，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气味，甚至剥夺了他们的重量感和时间感。兄弟三人甚至连惊呼都未能发出，便觉得意识如同被浸泡在温吞的蜜糖里，迅速变得模糊、沉重，最终彻底沉沦，失去了所有知觉。

…

不知过了多久，二娃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起初有些模糊，适应着映入眼帘的光线。不是通天塔内诡异的光源，而是…熟悉的、温暖的、透过窗户纸洒进来的午后阳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泥土的气息，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家里特有的柴火和饭菜混合的温馨味道。

他正躺在一张铺着干净粗布床单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舒适的薄被。房间里的摆设简单却整洁——那是他在葫芦山的房间！

我不是在…通天塔吗？八弟呢？二娃猛地一惊，想要坐起身，却觉得身体有些虚软，脑袋也昏沉沉的。

“二哥！你醒了？！”一个清脆活泼、带着难以言喻的惊喜和急切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二娃猛地转头，瞳孔瞬间收缩！

只见床沿边，一个笑容灿烂的少年正凑在他眼前，那双标志性的、灵动狡黠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如释重负——是六娃！

而在六娃旁边，一个年纪更小、脸蛋圆润、眼睛又大又亮的男孩，正紧紧抓着他的被角，眼圈红红的，小嘴瘪着，眼看金豆豆就要掉下来，不是七娃又是谁？！

“六弟…七弟？！”二娃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剧烈的颤抖和难以置信。他猛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六娃那半透明的、似乎一碰就会散开的脸颊，却又害怕这只是一个一触即碎的幻梦。

是真的！触手虽然有些冰凉虚幻，但确实是六弟的气息！还有七弟，那真实的、带着奶香味的体温…

“二哥！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们了！”七娃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炮弹一样扑进二娃怀里，小小的身体因为后怕而不住发抖，“你和四哥昨天中午吃着饭就突然晕倒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呜呜呜…大哥还以为是他做的饭有问题，自责得一天都没吃饭了…”

六娃虽然没哭，但也紧紧抓着二娃的另一只手，声音带着哽咽：“就是！昏迷了一天一夜！五哥都快把他的药圃薅秃了，给你和四哥熬了好多好多巨苦无比的药！”

昨天中午？晕倒？昏迷一天一夜？

二娃的大脑一片混乱。通天塔的经历难道是一场噩梦？八弟的复活、贪之劫的残酷、四弟的火焰重生还有先前发生的一切…难道都是他昏迷中的幻觉？可是…那一切都那么真实，那被背叛的冰冷、那重逢的狂喜、那焚烧一切的愤怒…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溺死在这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与混乱中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五娃端着一个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药碗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水蓝色的衣衫，眉眼温柔，只是此刻俊秀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深深的忧虑。看到二娃醒来，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许，快步走到床边。

“二哥，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五娃的声音如同清泉，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他仔细打量着二娃的脸色，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烧退了。快，把这碗药喝了，固本培元。”

那药碗一凑近，一股极其霸道、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无数种苦涩草药的味道直冲二娃的鼻腔，瞬间把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是五弟那招牌式的、能苦得人灵魂出窍的特制汤药！

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抗拒感让二娃瞬间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连连摆手：“不不不！五弟！我没事了！真的！我感觉好极了！浑身是劲！这药…这药就不用了吧？”

他是真的怕了。以前每次生病，喝五娃的药都堪比经历一场酷刑，那味道能在他嘴里萦绕三天三夜不散。

五娃看着二哥那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无奈地笑了笑，但眼神却异常坚持：“不行。你和四哥同时莫名晕厥，脉象虚浮，邪气入体，必须用药力彻底拔除才行。良药苦口，二哥，你都是当哥哥的人了，怎么还怕吃药？”

说着，五娃不由分说，一手稳住药碗，另一只手看似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扶住二娃的后颈，就要给他灌药。

“等等！五弟！我自己来！我自己…”二娃徒劳地挣扎着，试图维护自己作为二哥的最后尊严。

但五娃的动作又快又稳，根本不给机会。眼看那黑乎乎的、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药汁就要凑到嘴边，二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苦涩并未到来。

五娃的动作顿住了，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着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欣喜：“咦？四哥好像也醒了！我听到他房间有动静！”

他立刻将药碗塞到旁边看热闹的六娃手里，匆匆起身：“六弟，你看好二哥，必须让他把药喝了！我去看看四哥！”说完，便快步离开了房间。

二娃：“……”

六娃端着那碗仿佛冒着黑气的药，笑嘻嘻地凑过来，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二哥~乖~喝药药啦~”

七娃也止住了哭泣，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二娃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会闹会笑的六弟和七弟，看着五弟匆匆离去的背影，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大哥和三弟似乎在厨房忙碌的声响…这一切温馨得如同最美好的梦境，让他那颗在通天塔中受尽煎熬的心，不由自主地沉沦下去，几乎要相信这就是现实。

也许…也许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呢？大家都还在，真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从六娃手里接过药碗，屏住呼吸，仰头咕咚咕咚地将那碗苦得惊天地泣鬼神的药汁灌了下去！

“呕…”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二娃的脸皱成了一团。

六娃和七娃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喝完药，二娃借口要透透气，打发走了还想缠着他玩的六娃和七娃。他需要静一静，理清混乱的思绪。

他走出房间，看着院子里熟悉的景象——郁郁葱葱的葫芦藤在阳光下舒展，角落里五弟精心打理的药圃生机勃勃，厨房的烟囱冒着袅袅炊烟，隐约还能听到大哥和三弟的说话声…一切都那么完美，完美得不真实。

如果这是梦，他宁愿永不醒来。

他踱步到四娃的房间外，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

“谁？”里面传来四娃有些沙哑的声音。

“四弟，是我。”

房门立刻被打开了一条缝，四娃探出头，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和…焦急？他看到二娃，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一把将二娃拉进房间，砰地一声反手将门死死锁上！

“四弟？你…”二娃被四娃这反常的举动弄懵了。

四娃却猛地抓住二娃的衣领，将他拉到房间最角落，压低了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促和紧张，甚至带着一丝恐惧：“二哥！你醒来得正好！今天！今天是六弟被那只该死的金翅雕抓走的日子！！”

如同一声惊雷，狠狠劈在二娃的头顶！

所有的温馨幻想，所有的自我欺骗，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六娃被抓走的日子…《蚀心羽》的开端…那场无尽噩梦的起点！

二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被四娃紧紧抓住才稳住。他死死盯着四娃的眼睛，在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里，他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震惊、恐惧，以及…一丝极其熟悉的、属于经历过通天塔磨砺后的清醒与决绝！

“四弟…你…你也…”二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四娃重重点头，眼神痛苦而锐利：“我也‘回来’了！刚才五弟给我喂药的时候，我差点没忍住把他那破药碗砸了！这不是梦！二哥！我们好像…被拉回了过去！回到了六弟出事的那一天！”

猜测被证实！巨大的冰冷瞬间席卷了二娃的全身！

这不是恩赐！这是比刀山火海更残忍的劫难！恸之劫！让你重新拥有，让你再次经历，让你明知结局却无力改变！让你在希望与绝望的反复碾磨中肝肠寸断！

“这一关…是要我们救六弟？”二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旧带着颤音，但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我们必须阻止六弟被金翅雕抓走！”

“对！”四娃咬牙，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中火焰升腾，“这一次，绝不会让那扁毛畜生得逞！老子要把它烧成烤鸡！”

兄弟二人迅速交换了眼神，无需多言，共同的经历和守护弟弟的决心让他们瞬间达成了共识。

计划必须立刻开始！按照原来的“历史”，六娃就是在今天午后，金翅雕入侵村庄，因为二娃的决策失误，才会被伺机已久的金翅雕盯上并抓走。

“得想个办法，把六弟留在家里，或者至少让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二娃快速说道，眉头紧锁。

四娃性子急，直接道：“我去把他捆起来！关在屋里最安全！”

“不行！”二娃立刻否定，“那样太明显，而且六娃隐身的本事，你关不住他，反而会引起他的逆反心理，更容易偷跑出去。”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一个计划逐渐成形：“…得让他自愿留下，或者…去一个我们认为安全的地方。”

机会很快来了。

午饭时分，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大哥大娃依旧有些自责地看着二娃和四娃，不断给他们夹菜。三娃闷头吃饭，偶尔抬头看他们一眼，眼神里有关切。五娃细心地看着他俩喝下补汤。六娃和七娃则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一切都和“记忆”中那般温馨，却让知情的二娃和四娃如坐针毡，每一秒都是煎熬。

饭后，兄弟们各自休息或玩耍。二娃看到六娃正闲着无聊地摆弄着自己的小玩意儿，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拿着一本看似古朴的书册，假装从六娃面前路过，然后重重地、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果然，六娃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抬起头：“二哥？你怎么了？唉声叹气的？身体还不舒服吗？”

二娃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落和遗憾，他指了指手中翻开的书页，上面恰好有一幅绘制得极其精美、栩栩如生的“凤凰花”图样。那花朵红得绚烂，如同燃烧的火焰，形态优雅神秘。

“唉，没什么…”二娃故作惆怅，“只是看到这‘凤凰花’，据说只开在南山悬崖之巅，日落时分最为绚烂，花香还能安神补魂，对恢复身体极有好处…我本想采来给大家泡茶，可惜那地方太险峻，我如今这身体…怕是去不了了…”他说着，又适时地咳嗽了两声。

六娃的目光立刻被那书上的凤凰花吸引了过去。他盯着那幅图看了好久，眼神闪烁不定，小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二哥需要这花养身体…南山悬崖…听起来就很刺激很有趣…

过了一会儿，六娃抬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哎呀，二哥你别愁了！好好休息！我出去玩玩！”说完，便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看着六娃离去的背影，二娃的心紧紧揪了起来。计划…开始了吗？

果然，到了下午，该六娃经常溜出去玩耍的时间，院子里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六娃呢？又跑哪儿野去了？”三娃在院子里练功，随口问了一句。

“大概又发现什么好玩的了吧，不管他。”大娃在修补农具，头也不抬地说。

只有二娃和四娃交换了一个紧张的眼神。

六娃没有像“原来”那样在附近玩耍，而是…去了更远的、他们认为相对安全、金翅雕不太可能出现的南山悬崖！去采那朵根本不存在的“凤凰花”！

“成功了…把他支开了…”二娃在心中默默道，手心却因为紧张而沁出了冷汗。这样…就能改变命运了吗？六弟…能因此逃过一劫吗？

然而，为什么他的心跳得如此慌乱？为什么那股不详的预感，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浓？

恸之劫…真的会如此简单吗？

【恸之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