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汤匙搅皱了玻璃杯里的一池碧波,发出风铃般悦耳的清脆声响。
她今日化了淡妆,换了素色的旗袍,收尽了妩媚,亭亭如洗尽铅华的一枝莲
“像浣玉小姐这般美丽的姑娘怎么会独自在吧台买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玻璃杯。
“好巧。”她继续搅动着杯里的香槟,对他粲然一笑。
“不巧。”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怀表,轻轻推到她的面前:“物归原主”,同时查看自己的手腕:
“我想,我应该没有迟到。”他向她伸出一只手,“不知在下是否有荣幸邀请小姐跳一支舞呢?”
搅动声戛然而止,她的手轻轻搭上他的手, 像一片羽毛落在掌心。
于是手指轻轻相扣,步入舞池。轻柔的爵士乐慢慢扩散到整个空间,跟随着节奏,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既不会太近导致尴尬,又能够清晰的捕捉到对方的每一次表情和呼吸。
“先生是有家室之人,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她感受到他手指上金属的冰凉触感,嘴角微微上扬。
他报之以一个微笑,直视她的双眼,同时手轻轻地抚过她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指:“那么小姐你呢?”他凑近她的脸,压低了声音:“大家不过各取所需,以供消遣,不是吗?”
她的脸上现出一抹红晕,杏眼微睁。意识到自己处于下风,她迅速地换回一个戏谑的眼神:“先生真是明白人。”
旋律静静地流淌着,他们的脚步变换着。她进他退,她退他进,这样的博弈,总要有人先打破僵局。
“其实......先生可以搂得更紧一些,”她咬着下唇,抬眼看他,“我不太会转圈。”
这是什么意思?突如其来的攻势令他有些猝不及防。但没等他反应过来,音乐便急促起来,她旋转着脱离他的怀抱,他们的指尖轻轻擦过。随着重心的感觉,她闭上了眼。而他急忙向前一大步将她搂住,惯性打破了距离原本的平衡。
她睁开眼,但很快后悔了。只差毫厘,他们的鼻尖便会相碰。她被迫直视他深不可测的目光,她只觉得脸颊发烫,呼吸困难。大脑由于缺氧不可避免地一片空白。空气安静的可怕,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得僵硬。
幸好,他及时的将距离拉开。当新鲜的空气灌入肺中,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慌乱的模样。她明白,自己输了。对她来说,这还是头一遭。
他躺在一张旧沙发上,轻轻摇晃身子,让沙发发出与舞池音乐节奏一致的抗议声。
真像,他想。那晚,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的直觉告诉他,她绝不仅仅是一个交际花那么简单,那只是她为了达成目的的伪装。但很快,他的脑海又被她的容颜所占据,那张与自己的挚爱一模一样的脸,那张他一看到仍会怦然心动的脸。
如果这也是伪装的一部分的话,他想,那未免太巧了,简直为他量身定制。
这时,走廊响起的脚步声使他警觉起来。他按住腰间的枪,慢慢地靠近门口,扣动扳机的节奏与把手的旋转保持同步。门开的那一瞬间:
“别开枪,是我。”他松了口气。来人是南京地下党的同志,他将一叠资料拍在桌上:
“我查过了,这个浣玉来头可不小”,来人往沙发上一躺,开始调整自己的脊椎:“1942年,她嫁给了重庆商会的会长,因此跻身上流社会。后来南京沦陷,国民政府迁往重庆后不久会长便离奇死亡,浣玉继承了他绝大部分产业。抗战胜利后,她跟随国民政府回到南京。最大的爱好是结交军官。”随后来人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
“听说她长得和顾太太很像,有这回事儿?”他局促不安地起身,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
“好了,这个问题到此为止,”来人善解人意地摆摆手,但旋即换成了严肃的语气:“不过我得提醒一点,孤舟同志,干咱们这一行的可不能动感情。”
“明白,我自有分寸。”
“被害军官的资料找到了,都是上校以上的军衔,而且”来人抬起头:“都是国民党右派人物。还有,山东解放区一带蒋军于这几日停止前进,原因未知。汇报完毕。”
国民党右派?为什么要停止进军?与这些人的被杀究竟有什么关系?千头万绪,他想,关键在于找到那个线头。
那个线头,就是她。
夜幕降临到城市的另一个角落。
女人将所有的窗帘都小心地拉好,仔细地检查了门锁。然后,慢慢地拧开了一盏灯。借着微弱的光,她开始检查自己的行李。她一件一件地将那些长短不一的枪支取出,一遍一遍地擦拭,就像在擦拭家常的餐具。接着是子弹,各式刀具。
最后,她的手碰到一面镜子,一封信。
把镜子放在桌上,她和与自己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相对而坐。她开始给自己化妆,当口红在她的唇上划过最后一道弧线,她抿了抿嘴。看了看镜子里的她,她确认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女人。
她拆开那封信,随之掉落的还有一张照片,它们都是父亲留给她的遗物。看着照片,她看到了一个十年前的自己,还有一个和她差不多的男孩。于是她想起那天晚上与自己跳舞的人。
真像,她想。她和形形色色的男人共舞过。是军官,是富豪,或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她准确地阅读他们的眼神,然后在合适的时机,处理他们。她早已游刃有余,贪婪而好色的,最容易上钩;稍微难缠一些的,也会在不停的试探中露出破绽。
但她从未见过如他一般的眼神,她从里面读出了他真诚而热烈的情感,那是对她的美由衷的欣赏。他儒雅的风度使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使她心灵的死海泛起阵阵涟漪。她对他无从下手。
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张照片,她没有注意到,早已有一抹红晕浮上镜中人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