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三下时,潘楼的伙计已撤下残席。柴安将青瓷茶罐推至苏挽月面前,烛火在他眼底碎成两簇跳跃的光:「『七星露』的方子需得三分碧螺春的清冽,七分『醉春风』的醇厚,再以桂花蜜调和。只是——」他指尖轻点案几,「郦家在御街茶行布了眼线,若我们批量采买桂花蜜,不出三日便会传到康宁耳中。」
苏挽月拨弄着茶盏里的浮沫,忽然想起临行前父亲交给她的锦帕。那上面绣着江南特有的缠枝莲纹样,夹层里藏着苏氏在汴京分号的暗桩名录。「柴郎君可知,西水门的『闻香阁』表面是香料铺子,实则……」她话未说完,便见柴安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牌面刻着半朵残荷。
「原来苏姑娘早已知晓『残荷会』。」柴安将令牌置于桌上,「三日前我已让掌柜在闻香阁备下百斤岭南荔枝蜜,只等苏姑娘的碧螺春入窖。」
窗外的雪粒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苏挽月望着那枚令牌,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残荷会是江南商户在汴京的秘密行会,入会者需以半枚信物为凭。她从腰间解下翡翠茶佩,翻转过来时,佩底果然刻着半朵凸起的残荷——与柴安的令牌恰好拼成完整的莲影。
「原来柴郎君也是残荷会的人。」苏挽月的语气里带着讶异。她自幼随父经商,深知残荷会规矩森严,非有大恩者不得入会。柴安一个洛阳富商之子,为何会持有江南行会的信物?
柴安似是看穿了她的疑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六年前家父在太湖遇劫,是苏老先生率残荷会兄弟相救。」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挽月腕间的银镯上,「那时苏姑娘尚在襁褓,令尊却已将半枚残荷佩系在你襁褓中。」
往事如茶香般氤氲开来。苏挽月这才明白,父亲为何执意要她来汴京与柴安合作。原来两家早有渊源,而她腰间的茶佩,竟是一段跨越十载的盟约。
「既然如此,」苏挽月将茶佩与令牌并置,「明日我便让绿萼将碧螺春送往闻香阁。只是四福斋那边……」
话音未落,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康宁裹着猩红斗篷闯进来,发间的玉簪上还挂着雪珠:「柴安!你果然和这江南来的狐媚子混在一起!」她手中的鎏金手炉「哐当」砸在地上,炭火星溅到苏挽月的裙角。
柴安皱眉起身,挡在苏挽月身前:「三娘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怒?」
「好好说?」康宁指着桌上的茶罐,声音陡然拔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想用新茶抢我的生意,做梦!」她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张宣纸,狠狠拍在案上,「你自己看!」
苏挽月探身望去,只见纸上画着盏茶的图样,盏中茶汤呈琥珀色,浮着七颗晶莹的蜜饯。右下角的落款处,赫然印着「四福斋」的朱红印章。
「这是我新创的『七星茶』,」康宁扬起下巴,眼中闪着得意的光,「明日就去御街茶行备案,看你们还怎么抢!」
柴安的脸色沉了下来。苏挽月却注意到宣纸上的蜜饯形制——分明是岭南特有的荔枝蜜渍金桔,而这种蜜饯的制法,正是残荷会秘传的手艺。难道四福斋也有人混进了残荷会?
「三娘好手段,」苏挽月轻抚着茶佩上的残荷纹路,「只是不知这荔枝蜜渍金桔的方子,是从何处学来的?」
康宁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强作镇定:「自然是我自己琢磨的!难不成你还想污蔑我?」
柴安忽然轻笑出声:「三娘若是喜欢残荷会的手艺,大可以明说。」他拿起桌上的令牌晃了晃,「只是残荷会有规,未经允许盗用秘方者,需断指谢罪。」
康宁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踉跄着后退半步:「你……你怎么知道?」
就在此时,屏风后突然传来衣袂破空之声。苏挽月本能地将柴安往旁一推,只见一支淬毒的袖箭擦着他耳畔钉入木柱,箭尾的红缨还在微微颤动。
「保护柴郎君!」门外传来伙计的呼喊。柴安反手扣住苏挽月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跟紧我!」
三人冲出雅间时,潘楼的大堂里已乱作一团。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持刃闯进来,目标直指柴安。苏挽月瞥见为首那人腰间的玉佩——竟是半块残缺的羊脂玉,与康宁发间的簪子形制相同。
「是郦家的人!」柴安低声道,挥袖扫翻一张桌子挡在两人身前。苏挽月急中生智,抓起旁边酒坛掷向蒙面人,酒液泼在他们身上,瞬间燃起蓝色火焰——那是潘楼特有的「醉春风」,遇火即燃。
混乱中,康宁突然尖叫起来:「别伤了柴安!」她扑过去想拉开蒙面人,却被一刀划伤手臂。柴安见状,立刻挣脱苏挽月的手去扶她,却被蒙面人趁机刺中肩胛。
「柴安!」苏挽月惊呼,从发间拔下银簪刺向蒙面人的手腕。就在此时,一队金吾卫冲了进来,蒙面人见状立刻翻墙而逃。
雪光映着潘楼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目。柴安捂着伤口,看着康宁手臂上的刀痕,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苏挽月默默递上帕子,却见他指尖触到康宁伤口时,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红绳——那是当年康宁送他的定情信物,如今却系着半枚断裂的玉佩。
「原来你一直留着。」康宁的声音带着哽咽。
柴安别过脸,将帕子塞给她:「先包扎伤口。」他转身看向苏挽月,额角的血顺着下颌滴落,「苏姑娘受惊了。」
苏挽月望着他肩胛处渗出的血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在汴京,最不可信的是人心,最靠不住的是盟约。」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茶佩,残荷的纹路在雪光下泛着冷意。这场雪夜茶约,终究还是染上了血腥气。
更夫敲过五更时,金吾卫才勘察完现场。柴安坚持要送苏挽月回苏氏别院,两人在朱雀桥头分别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明日巳时,闻香阁见。」柴安按住伤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七星露』的事,按原计划进行。」
苏挽月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巷深处。绿萼替她披上斗篷,轻声道:「姑娘,柴郎君肩上的伤……」
「我知道。」苏挽月抚摸着腕间的银镯,镯身上刻着的缠枝莲仿佛活了过来,在晨光中蜿蜒生长。她忽然明白,父亲让她带来的不仅是茶叶,还有残荷会的半枚信物——那是盟约,也是警示。
汴京的雪还在下,而潘楼与四福斋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苏挽月握紧手中的茶佩,残荷与令牌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雪晨中宛如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