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林暮看着空荡荡的两个衣柜，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把行李箱里的东西拿出来。林暮边放衣服边回想起曾经卖衣服的时候，父亲不让她卖，说是卖了也回不了本。而林暮不再需要这些衣服了，想着卖了给新衣服腾个地儿。况且老放着这些衣服，又不穿，留着干啥呢。

看着自己小小的房间，林暮昨天还在自己租的房间里，今天就回到了曾经嫌弃的不行的房间。再怎么说，自己在外面的房间，生活环境都比老家好几倍。

当初林暮想逃离这里，一大半原因是受不了这里的泥土气息，林暮总感觉在老家待一会儿再进城就像乡巴佬进城一样，有一种和城里的东西不在一个时空的感觉；同样，从城里回老家也会这种感觉。

林暮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林暮融入不了城里的生活，也融入不了村里的生活。

或许，林暮天生就适合一种介于繁华与质朴之间的状态。就像在朱幼微家生活的那段时光，她发自内心地喜欢那里的一切——既有城市的烟火气，又带着乡野的自然韵味，一切都刚刚好，不偏不倚。就连她们的爱情也如此，褪去了初遇时的炽热喧嚣，也没有滑向终结时的冷寂无声，那段日子，在林暮的生命中显得格外真实而温润。

林暮走在村子后的大道上，这条大道带着幼年的林暮来到找苦笋的地方，带着青年的林暮来到找菌子的地方，现在带着成年的林暮又回到这里找寻回忆。

水泥大道染上了些许沧桑，林暮感慨路竟然也会老去，路边的沃柑树也有了岁月的痕迹，普庆公司建的临时工作地看上去像暮年的老人，原本的简易选果地现在停着面包车，皮卡车。

公司栽种的绿植杂乱无章，似乎很长时间都没人打理，只要不妨碍出行就没人管。芒果树依然枝繁叶茂，地上掉落许多叶子；桃树叶子已经不剩多少了，光秃秃的，扭曲的树枝，看着怪揪心的；柿子树只比林暮高一个头但非常健康；柚子树有着大片大片的叶子，梨树也依然叶茂。树下还有一只猫在休息，猫一见到林暮就跑了。

这种梨皮有些硬厚，能吃的果肉不多，但风味独特可以尝试。芒果也不错，蘸盐巴辣椒面正好，虽然皮也像梨一样硬厚。公司最多的就是芒果树，大的小的，尖的圆的都有。桃树旁还有一丘菜地，长势不错。

林暮看到厨房门打开着，一位大妈在忙活着，凉亭下有好几只小猫玩耍。公司大部分房子已经空了，可接客室依然有人在，从门外看进去，桌子上摆着茶具，木制的桌椅依然光滑如新。

虽然公司的地脏脏的，随处可见的叶子，杂草。但这个公司并不荒凉，林暮刚开始还以为没人了。

走过楼梯，来到公司里的人休息的地方，曾经的花坛成了菜地，林暮还看到了一排晾晒的衣服，这里还有人。曾经游着鲤鱼的池塘已经死气沉沉，杂草丛生。

林暮走出公司，沿着大道继续走，在一个分叉路口，林暮走了下边的那条路。一段模糊的记忆涌现，林暮恍然想起这条路以前的样子，一条土路，路边的杂草快要吞噬这条路的一条土路。

她想起来有一次去这条路，具体要干什么忘了，那好像是林暮一两岁或三四岁的时候，母亲和她还有一群村子里的人坐在敞篷的小型拖拉机上。

母亲问林暮要不要吃橄榄果。

林暮回答要。

然后林暮就看见母亲的手朝杂草丛中伸去，抓住了一棵树的枝条，然后就给她几个橄榄果，当时林暮觉得很不可思议，母亲竟然凭空变出了橄榄果！

小小的林暮脑子里满是大大的问号，林暮这副样子激起了周围人的笑声，他们觉得林暮这个蠢蠢的样子很是好笑。

现在路成了水泥路，路上边是杂草，杂草上边是普庆公司的选果场；路下边是茶地，地里还种着芒果树。

再往前走，路上边下边就都是沃柑地了。

现在沃柑树花开得正艳，空气中飘着一股时浓时淡的香气。

快到尽头的一段路旁边都是蕨类植物，我们称为“节节菜”林暮最爱吃凉拌节节菜了，虽然这在外省人看来就是坐牢五年的举动。

路的尽头是第二个选果场，每到沃柑收获的季节，选果场旁都堆有一大堆不要的腐烂的果子。大道旁还有一条土路，现在已经被杂草占领，不得不说一切都变了，可却没有变。

站在高处看下面的一大片森林，有一条路可以进入森林，看起来就像一个洞口一样，这个洞口叫“鸡冠洞”久而久之，那片森林也被称为鸡冠洞。

曾经鸡冠洞是一整片广阔的森林，母亲常常告诉小时候的林暮去那里会迷路，不让她独自一人去那里，就连村里人也没几个能深入鸡冠洞，都只敢在外围活动。现在呢？因为要修高速公路，鸡冠洞被砍断了一截，但没有接触到核心区。

我曾说过有一条路可以进入鸡冠洞，曾经那条路是个Y字型路，一条通往核心区，一条通往莫作山，也就是瑶族聚居地。

现在你沿着那条路走到尽头就可以看到那条巨大的伤口，可以看到对面的低矮的蕨类植物组成的一小片林子，向下看能看到那条已经修好的高速公路和来来往往的车辆。

“我要怎样才能去到另一边呢？”

林暮看着那条巨大的深沟和遥不可及的对面，陷入了无措。

林暮知道一条小路可以去到对面。

在那里转了一圈，看够了蕨类植物和矮小的树，林暮往回走，现在路边围上了一圈铁丝，但这难不倒林暮，他们借粗大的木头来缠铁丝网，林暮能借木头爬过了铁丝网，她在找一条路，那条路也可以去到瑶寨，只是那里的瑶族人在林暮小时候就搬出去了。现在那里是牛场。

林暮找到那条林间小道，林间的寒气逼人，还有小虫飞在她眼前阻挡她的视线。这种小虫，如果你不赶它，它就会飞进你的眼睛里，林暮小时候就受过这个苦。

本来林子里光线就不好，小道又歪七扭八的时不时有个突起的石头、土包，再有小虫在眼前晃来晃去，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其实没有这些也会踩滑摔倒。

来到牛场，林暮看到路上的牛粪却没有看到牛，往回走，路上边是树林，路下边是叫不出名字的不能吃的蕨类植物。放牛的地方被挖成了梯田样的地，原本这里长着大片大片的节节菜，被挖后只剩下零星分布的节节菜了，村里人因此责骂养牛的人。

现在节节菜变多了，可以摘一大把。林暮打算摘一些回家凉拌，在摘的过程中，林暮遇到不少水茄树，当地叫苦子果，可水茄果看上去很老了，林暮就放弃了带它回家的心思。

面对着进山的路，那是去废弃的瑶寨的路，左手边就是可以去到高速对面的小路，右手边就可以回家。

林暮沿着土路往回走，告别了蕨菜地又迎上了苦子果地，也不知道是谁家种的，种了半山，种在杂草之间。

过了苦子果地，在一处弯拐处，你能看到一个小水库和金线蕨，和一种长满刺的体型很大的草，听说它的芯可以吃，是甜的。

弯拐处还有野生的芭蕉，树莓。走过一段上坡路，终于可以看到阳光了，这里的牛粪更多了，树莓也更多了。当地称为黄泡，红泡的树莓在这里随处可见，可惜被牛啃了。

这条路被挖出来后就成了林暮的梦中情路，一路上有沃柑，刺苔，红泡和黄泡可以吃，还可以带回家大把的野菜。

想想自己在外打拼的这些年里，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公司电脑，抬头看看天吧，连天都是灰蒙蒙的，不再是云南这样蓝蓝的天。逛逛公园吧，公园只有草地和几棵树，还有人为立起的装饰品。

公园里的绿植在林暮眼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沉闷气息，仿佛它们也身陷某种无形的束缚，如同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般，毫无生气。那种本该属于自然的蓬勃生命力，那种肆意伸展、不惧风雨的倔强，竟被悄然抹去，留下的只有整齐划一的规训与压抑。每一片叶子都像被安排好了位置，每一根枝条都被修剪得恰到好处，却失去了灵魂般的自由张力。

公司里的绿植，在林暮眼中，始终缺了几分韵味，毫无观赏性可言。她时常想起老家路边那些肆意生长的杂草，即便无人打理，也自有一番天然的美感。更不用说，每次找苦笋、寻菌子时，山间那些偶然遇见的野草与绿植了——它们的生机勃勃与灵动之美，与眼前的这些盆栽相比，简直天差地别，完全不在一个级别。

林暮看着这些杂草，蓦然想起了高三英语老师的话:“出了云南你就会发现树很稀少，不说远的，就连出普洱市都能看到这种反差。你只用看窗外的树的多少就能知道你有没有出市。”

当时全班都在笑，没人当回事儿。但现在林暮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那种反差。

这里的一切都没变过，可又什么都变了。

林暮在不同时间怀着不同的心思走过这里，也可以是骑单车。记得那一次林暮骑单车来这里，回去的时候链条掉下来了，林暮尝试把它装上去，因为太难而想过放弃，甚至哭了起来，可哭过之后还是要继续修。直到腰酸手疼，林暮才把链条装上去，可林暮的手也满是油污了。

就像林暮一样，这条路也会老去，林暮记忆中这条路是最有生机的，最有魅力的:路边的刺苔丛健康又茂密，每一片叶子都向外溢出生命的光芒，嫩绿的刺苔在合适的位置轻轻一掰，剥去外皮露出内里，咬下去，脆，甜。要是运气不好会吃到苦的；黄泡树翠绿无比，身上的刺挺拔有力，结出的黄泡硕大饱满，又甜又多汁，吃了还想吃更多。

现在刺苔树不再漫到路边，向路人收起了它的花俏，同时收起的还有那旺盛的生命力；黄泡树变得矮小，看着它的样子，感觉结果都成问题。

可那又怎样？

“我爱这片土地”

林暮有种想亲吻这片土地的冲动，她觉得自己真可笑，竟然会跪下亲吻这条路。

下一秒，林暮跪下，像跪拜皇帝那样将头靠近土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受着那股土腥气，品味着它独特的芬芳，随后，给了这条路，这片土地深沉的一吻。

这吻过后，林暮感觉自己和土地建立了一种羁绊，林暮好像感受到了大地传来深沉又广阔的力量。

林暮没有起来，她顺势躺下了，床是人类的另一个家，此刻大地成了一张床，又大又小，大到林暮正躺在地球上面，小到林暮躺的那小块地。

林暮躺在地上，最先传来的是土地的冰凉，阳光还没有把土地温暖，这无妨。此时林暮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那种感觉，就像是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全然依靠的港湾，无论自己的美好或是不堪，美丽或是丑陋，坚强或是软弱，都可以毫无保留地交付给它，坦然且释然。

林暮侧躺着，抚摸着土地，古人说地气能养育人，这话不假。林暮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一个婴儿。如果有一床被子，林暮真想在这里睡一觉。走了那么久，想了那么多，林暮真的累了，她好想睡一觉，永远都不要起来。

就这样和大地融为一体，像在外流浪的孩子回到母亲的臂弯一样。

林暮想起了高三时候的感伤，想起了家庭的不幸，想起了渐行渐远的自荣林……

林暮一个人在那条路上躺到黄昏，太阳收起它的热力，天空把夕阳吹成一朵炙热的花，风轻轻而来，把泪水带离了脸颊。林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许是对这人世的理解偏差，也许是找不到自己的归属，又或许是爱情的失意，亲情的远离，友情的渐行渐远和身边人的忽冷忽热。

天快黑了，可林暮不想回家，经过刚才的情绪波动，她觉得在山上当个野人也没什么不好的。曾在小学的时候她就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又旧事重提，这滋味真不好受。那时她幻想自己是山林的朋友，与鸟为伴，像《熊出没之奇幻空间》里的娜雅一样。

走着走着就回了家，在外漫游了这么久，脚下的路还是带她回了家。

回到家，林暮把一把节节菜放到桌子上，父亲看着问她，哪里找来的？林暮也不知道如何描述那里的具体位置，费力解释半天父亲才理解。

“以后少去那个地方。”

“为什么？”

父亲没有回答她，林暮也只能点点头。洗过澡，林暮躺在床上，身上都是沐浴露的香味，林暮透过这味道看到在那个楼梯角，张绕希和她的朋友挡在了林暮面前，林暮看着张绕希，就那样看了许久，然后张绕希让开，让林暮走了。而林暮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林暮有种想哭的冲动，她不知道自己还爱不爱张绕希，不知道自己对她是什么感觉，一时心动？可林暮想了她好久好久。

林暮循环播放着《With an Orchid》，看着《二十四史》。

在睡觉的时候，林暮又想起了张绕希，她生出一种想和她在一起的冲动，可自己……算了，别想了，配不上。

林暮已经想好了，她想躺在自己曾经喜欢去的地方，用这种方式唤回她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