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暮睁开双眼,目光落在天花板上,像在阅读一本永无止境的书。不知为何,记忆将她拉回了十八岁那年的清晨——那个结束高考后从床榻上醒来的瞬间。如今的感觉竟与当时如出一辙:明知前方道路亟待迈出第一步,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手脚。她的意识清醒得近乎锋利,可内心却混沌得如同迷雾笼罩的深谷。
林暮已经记不起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了。自从自己有点经济实力后就定居外地,常年找借口不回家。家越来越远,记忆中欢乐的田野也渐渐模糊。
父亲一遍遍的打来电话催她快点回家,尽管嘴上应和着,但她还躺在床上不愿起来。林暮把枕头立起靠了上去,依然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就这样挨到了8点。
林暮看着被子发呆,昨晚的计划又在她脑海中浮现,她不想再等了,自己为这个计划准备了十年之久。
洗漱,收拾床,吃早饭……这些平常小事今天林暮做得很慢,平时因为工作她做什么都要快一些,但今天不一样,她不用着急忙慌而是可以享受这一切。
林暮静坐在沙发上,任由回忆如潮水般将自己淹没。这个房间,曾是她与女友肆意欢笑、尽情释放的天地,那些炽热而鲜活的瞬间仿佛仍在空气中残留。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被她翻阅了无数次,有几本还是中学时买下的。那本《骆驼祥子》,书页早已泛黄,边角卷曲,纸张也破损得不成样子,但她始终舍不得丢弃,就像舍不得遗忘那段青涩的岁月。书架旁的书桌,承载了太多深夜里的倾心交谈。她还记得那些人、那些话,清晰得如同昨日——每一个字句,每一个神情,都还活在她的记忆深处。房间的每一处角落,都是回忆的藏身之地,哪怕此刻闭上眼,那些点点滴滴的画面依旧会悄然浮现,带着温暖,也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楚。
房间寂静无声,空旷得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荒凉。林暮站在门口,目光扫过这毫无生气的空间,唇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果然啊,自己依旧是那颗被人遗忘的孤星,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命运冷酷的捉弄。她微微撇了撇嘴角,脸上的无奈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没。这一生,她始终未能与自己的孤独和解,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
林暮有条不紊的打开酷狗音乐,就着音乐收拾衣服,带走所有的书,把房间打扫了一遍,确保这里不再有她的痕迹后退房离开了。
去机场的路上,林暮看着周围的一切:路边的花,街边的店,路上的人和不时传来的鸟叫……林暮像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一点动静都能吸引她的注意。
街边包子铺的老板问她要不要包子,煎饼摊上的摊主问她要不要来份煎饼,林暮都拒绝了,刚看到那些食物时她涌起了想吃的冲动,是的,自己就是个大馋丫头,就算不饿也想吃东西。
但她拒绝了。
寒意悄然袭来,满地枯黄的落叶在风中翻滚游走。每一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都仿佛踏碎了新雪般清脆而寂寥。树叶荣枯交替,花开花谢无声。时光如水,逝去的一切裹挟着辉煌与失意、满足与遗憾,在空中悠悠盘旋,似要将故事的余韵镌刻进这片天地。离地不远的地方,风掀起落叶的洪流,奔腾着,旋转着,如同生命最后的舞蹈。天空隐隐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叶尖划出弧线,彼此交汇后又匆匆分离,仿佛诉说着相遇总是短暂,而离别才是永恒。
机场人潮拥挤,林暮行走其中只觉得无所适从。周围都是空气,却偶尔感到无法呼吸。
林暮感到,那曾经陪伴她二十八年的孤独,又悄然回到了她的身旁。这种感觉竟让她心头一暖,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将她残缺的灵魂轻轻填补完整。不知为何,那个年少时一心想要逃离家的孩子,长大后却终究循着记忆的轨迹回到了这里。在最深远、最模糊的记忆深处,她找到了最后的慰藉,像是一只漂泊的船终于靠岸。
上了飞机林暮坐在座位上,调整好坐姿,看着窗外的白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白云也曾是水,地面之上的对流层有着厚厚的云层,也有千万吨水在此地汇集。尼罗河携着古老的记忆,与印度洋在这里重逢,呢喃着久别后的眷恋;亚马逊河奔涌着生机,与太平洋在此相拥,许下永恒的誓言。天边的白云被夕阳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宛如天空铺开的最柔软绸缎,随风轻舞,悠然飘荡。它们时而聚拢,时而散开,轻盈处似羽翼掠过天际,厚重时若棉絮堆积成山,千姿百态,变幻万千,仿佛在无声地书写着天地间的诗篇。
她的思绪也随着变幻万千的白云一样飘到了天边。
她不可避免的陷入了回忆,就快要回家了,她想起了小时候和父母去田里栽水稻,收稻子,打稻谷,想起了和大人去拿鱼挖黄鳝,想起了多年没有联系的李瑾瑜,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想流泪。
好不容易把白云看腻,林暮又想起那个计划,由那个计划又想到家人们。“大姑妈性格强硬,到时候又怕让我做些我不喜欢的事,不顺着她又干不过她只能避开,最后这些天里不想和她起冲突……见到二姑妈应该说什么?我不想和他们任何一个人交谈……见到舅舅叔叔们怎么办,从小就不会和男生相处……”
林暮的思绪被打断,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拍了她一下“阿姨,有什么事吗?”林暮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努力让声音礼貌下来,老妇人笑了,向她提出要一瓶水的诉求,随后和她攀谈起来:“你真是个乖孩子啊。”
林暮也笑了,她心里玩味着“乖”这个字。从小到大,林暮见过的长辈都这样形容她。
“你要回家是吗?”
“是的,我自从出来讨生活后就很少回家了。这次回去后就不出去外边了。”
“ 你还不到30吧,小姑娘,你还前途无量呢就这么回去了?”
“嗯,我是个恋家的孩子,不想走太远。以前嫌弃老家又穷又闭塞,心高气盛想打拼出自己的事业,现在只想在老家好好陪陪父母,在小县城里找个工作就行。”
林暮轻轻耸了耸肩,本打算在听完老人这一句话后便结束这场对话。然而,老人却像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开始向她娓娓道来关于自己女儿的故事。从幼年时的咿呀学语,到少女时期的懵懂青涩,再到最后那令人心碎的自杀,每一个细节都仿佛刻在老人的心中,难以忘怀。
林暮愣住了,不知道老人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
老人似乎并未在意林暮是否在倾听,她仿佛已穿越到另一个时空,目光空茫地落在手中那一沓女儿的照片上。她指尖轻颤,反复摩挲着那些照片,声音低缓地诉说着。这样的神情与姿态,深深触动了林暮的好奇心——究竟是怎样的过往,能让老人如此沉溺于回忆之中?
听了一会儿,林暮大致明白了事情的轮廓:母亲性格刚烈,思想守旧且掌控欲极强;父亲则多次出轨,险些令家庭分崩离析,更糟糕的是,这一切发生在一个闭塞偏远的小村庄。想到这些,林暮心中已然浮现了一个清晰的因果链条——这样的开局,难怪老人的女儿会深陷抑郁的泥沼。
老人的思想颇为传统,早在她女儿幼年时,便灌输着女孩子露出身体乃是伤风败俗之事的理念。这观念根深蒂固,以至于在林暮看来,穿短袖短裤这般寻常之举,竟也被归为露出身体、有伤风化的一类,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林暮不语只能一味点头,在听到老人强迫自己女儿留短发的时候林暮更不理解但也没说啥。之后是老人不让自己女儿化妆,告诉女儿身边的男人都不是啥好东西,用强奸吓住了女儿。又告诉女儿:“被强奸了传出去很丢人,以后没男人想要这样的女人,你只能嫁给强奸你的那个人。”
林暮听到这里表示无语,怎么有母亲给自己女儿说这些,就算是为了树立防范意识也不用这样说吧。林暮问为什么,老人告诉她,自己女儿身边的男人个个品行不端,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一看就跟个二流子一样,她可不想女儿被这些人带坏。就连村里的女生老人都不愿意自己女儿和她们有联系。
“那她不就没朋友了吗?”
老人说自己女儿爱宅家看电视还爱看书,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孩子,不用管她有没有朋友。林暮笑笑不说话,开始可怜起老人的女儿了。
看林暮在听,老人和她抱怨起女儿的种种不是,说她叛逆不服管教。林暮一问才知道,老人女儿告诉老人她不想读书并和老人绊起嘴来,那时老人的女儿正值青春期,老人由此认为她叛逆就骂她。
林暮笑了笑:“她不想读书好好开导一下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骂呢?”
哪知老人听到这话生气了:“这不是叛逆!?这不是叛逆是什么?她都不想读书了还不叛逆吗?”
老人情绪激动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突然的情绪转变连林暮都没反应过来。老人对着林暮大喊大叫,说林暮不懂事,说林暮认为读书不重要和那群初中辍学的男生没什么区别。
林暮百口难辩:“我没说读书不重要,我也没有那个意思,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可老人仍旧不依不挠,像自己憋了好久的气没处撒现在遇到了一个出气包一样。
看老人这样林暮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老人把这理解了林暮理亏,自以为是的认为林暮默认自己的话,就又给她加上了些自我猜测。
眼看事态就要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林暮没反驳老人接下来的话,用手捂住脸,心里对老人翻了无数个白眼。
空姐走过来安抚老人的情绪,这个小风波过后,林暮不打算再理老人。被莫名其妙的误解又被骂了一顿,还成了出场人物,林暮心里乱得要死。
沉默许久,林暮还是好奇她女儿为什么要自杀,小心翼翼的问:“所以阿姨,你认为您女儿不听你的话就是叛逆吗?”
老人点点头:“对。我跟她谈不了几句她就不耐烦,说她两句就吼我。不像你,能和和气气的跟我说话。”
林暮还是笑笑不说话,心里想起刚才老人的反差和误解,如果林暮是她女儿也不耐烦。
林暮让老人继续讲述她女儿的故事:“后来呢,上初中会变一点吧。”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老人的痛处:“是,上初中变化太大了。她越来越不跟家里人说话,还跟我说她喜欢女人。刚上初中那时候明明很适应初中生活,学习也名列前茅。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得了抑郁症。自那以后她回家就把门关起来,在里面玩手机,睡觉。一天到晚就不出来”
林暮心里咯噔一下。
“上了高中更不爱说话了,除了成绩好其他什么也不会。”老人靠在座位上,像是累了,林暮见她这个样子也不好追问。
老人闭上眼睛,林暮见她这样以为她真的累了想睡觉,就不说些什么了。
老人叹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眼中缀满泪水“后来……因为考试失利,在高二的时候吃药自杀了。”老人哽咽起来“她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一动也不动,都没有睁开眼,我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看着她心脏停跳……她为什么要那样啊……我又不会怪她考不好……”
空姐走过来安慰老人,林暮张着嘴,终是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说出来。
老人女儿的遭遇,让林暮的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隐秘的共鸣。她也曾站在高二那年的悬崖边,吞下了药片,却未能如愿走向终点。如今回忆起来,她竟觉得那时的自己或许比现在更加轻松——若真的一了百了,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纠葛与烦忧了吧。可命运终究没有给她选择逃避的机会,而是将她推向了一个又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
林暮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老人亦不再言语。或许,她们各自都有着难以言说的心事吧。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仿佛连空气都染上了几分愁绪。
直至到站,林暮也没再和老人交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