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寨的日头总带着股烈劲,把我家院坝晒得发白,屋前那棵无名树却歪歪扭扭地撑着片阴凉,树底下的泥地被我们踩得光溜,像块磨旧的布。如今树还在,枝桠比当年更粗了些,只是再没孩子围着它转圈,叶片落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我、姐姐,还有李福、小秋红、小箭火,五个孩子的鞋印曾叠在树下,把夏天的影子踩成了碎块。
“石头剪刀布!”小箭火的手心总比别人热,输了就气鼓鼓地往树干上贴,姐姐撕了块作业本纸给他蒙眼,纸角被风吹得“哗啦啦”响。他数“一、二、三”的声音撞在前后邻居的土墙上,弹回来时带着点颤,我们早猫着腰四散——姐姐往二楼钻,我家的土楼没楼梯,得踩着墙缝里的木楔子往上爬,她的布鞋在砖墙上蹭出“沙沙”声,转眼就没了影;小秋红往洗澡间跑,洗澡间是砖砌的,门是块厚木板,她推开门钻进去,木板“吱呀”一声合上,把她的影子关在里面;李福绕到屋后的排水沟,沟是土挖的,干巴巴的,底上结着层硬壳,他蜷起身子往沟里蹲,头顶刚齐沟沿,像块没长草的土坷垃;我往烤烟房躲,房里早没了烟味,只剩墙角堆着的编烟木棍,黄澄澄的,粗细匀净,堆得半人高,我扒开木棍蹲进去,棍上的木纹蹭得胳膊发痒,却能看见外面的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像撒了把碎银。
“开始找喽!”小箭火扯掉蒙眼纸,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他先往堂屋冲,八仙桌底下空荡荡的,只有灶台上的锅盖“咔嗒”响了声,是妈妈在炖腊肉。我在烤烟房里屏着气,听他的脚步声从房门口晃过,编烟木棍被风吹得“咚咚”碰在一起,像谁在轻轻敲鼓。突然听见洗澡间的木板门被推开,小秋红“哎呀”一声,大概是被李福从沟里钻出来吓了跳,俩人的笑闹声顺着风飘进来,把木棍的木头味冲散了些。
姐姐在二楼待不住,木楔子被她踩得“咯吱”响,小箭火仰头喊“楼上有动静!”,姐姐慌了,想往下跳,结果踩滑了木楔子,“咚”地撞在墙上,吓得她赶紧捂住嘴,肩膀却抖个不停——她在笑。李福在排水沟里蹲麻了腿,想换个姿势,结果膝盖磕在硬土上,“咚”的一声,小箭火立马往沟边跑,看见沟沿露出的半截裤腿,伸手一拽,把李福拉了出来,俩人都沾了身土,像两只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
最后轮到我。小箭火叉着腰站在院坝里,日头把他的影子烤得发焦,无名树的叶子落在他胳膊上,像贴了片绿膏药。“我晓得你在烤烟房!”他喊着,脚却往厕所挪,厕所是土砌的,黑黢黢的,他总怕里面有蝎子,每次都绕着走。我趁他犹豫,悄悄从木棍堆后面溜出来,想往二楼爬,结果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啪”地摔在院坝里,编烟木棍的碎屑撒了满身,小箭火他们全跑过来,围着我笑,姐姐从二楼探出头喊“笨得很”,小秋红掏出帕子给我擦脸,帕子上的肥皂味混着土腥味,倒挺清爽。
“渴了,喝口水克(去)!”李福往水缸跑,瓢刚碰到水面,就被妈妈从厨房喊出来:“用碗喝!瓢是舀水喂猪的!”我们五个围着碗沿转,水顺着下巴淌,滴在院坝的泥地上,晕开小小的圈。姐姐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是她跟外婆要的,剥开糖纸分给我们,一人舔一口,甜得舌尖发麻。小箭火含着糖说:“再来一轮,这次我藏得让你们找不着!”
后来我们把藏身处摸得门儿清。二楼的横梁积着层灰,我和李福趴在上面,看下面的人东张西望,憋笑憋得肚子疼,灰掉进眼里也不敢揉;烤烟房的编烟木棍被我们码出个洞,像只大鸟巢,下雨时躲在里面,听雨点打在铁皮顶上的“咚咚”声,木棍的清香味混着泥土味,闻着很踏实;屋后的排水沟被我们踩出串脚印,干硬的土块被踢得“咕噜”滚,李福总爱往沟里扔石子,看谁扔得远;洗澡间的砖墙上被我们刻了道线,比着谁长得高,小秋红的名字后面总画着朵小花,被雨水淋得淡了又描。
变化是从五年级开始的。我们去镇里上小学,周末回来,院坝里的无名树还在,可喊“躲猫猫”时,回应的声音越来越稀。小箭火说“这游戏太幼稚了”,他的书包里装着奥数题,镜片厚得像酒瓶底;小秋红扎了马尾辫,总抱着英语书在院坝里背,说“要考去县城”;李福迷上了打篮球,放学就往学校的球场跑,说“比蹲在沟里有意思”;姐姐忙着准备中考,偶尔抬头看我们,眼神里的陌生像层薄冰。
有次我硬拉着他们玩最后一次。李福躲进烤烟房,没一会儿就出来了,说木棍堆硌得慌;小秋红往洗澡间钻,看了眼墙上的刻线,突然红了眼眶;小箭火藏在二楼,说横梁上的灰呛得他咳嗽;姐姐躲在洗澡间,对着砖墙上的倒影发呆。我当“鬼”,没费力气就把他们全找出来了,院坝里静悄悄的,只有无名树的叶子落在地上,“簌簌”响,像谁在叹气。
“不好玩了。”小箭火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土块滚进排水沟,没声息。
再后来,老家的房子被推平了。挖机的铁臂撞碎土坯墙时,我和姐姐站在远处看,编烟木棍被压成了碎段,二楼的木楔子飞出来,像支支断箭,屋后的排水沟被填上,洗澡间的砖墙塌成了堆红土。只有那棵无名树还立在原地,枝桠在风里晃,像在招手,又像在送别。
去年回火烧寨,我绕到那块玉米地,无名树就长在地头。玉米长得比我还高,叶片上的绒毛沾着光,像撒了层金粉。我蹲在树下,手指摸着粗糙的树干,树皮上还留着当年小箭火刻的歪歪扭扭的“王”字——他总说自己是森林之王。风从树桠间钻过,“沙沙”响,恍惚间好像又听见小箭火的数数声,听见姐姐在二楼的笑声,听见李福往沟里扔石子的“咕噜”声。
那些藏在木棍堆里的心跳,躲在洗澡间的甜,趴在横梁上的梦,都被埋进了这片泥土里,只有无名树记得。它看着我们长大,看着我们走远,把所有的幼稚和欢喜,都藏进每年新生的绿叶里,在夏天的日头下,闪着碎金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