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奶奶的葬礼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早晨举行。虞清墨站在墓园边缘,看着周祝颜坐在轮椅上,将一枚金牌轻轻放在骨灰盒旁。那是她们在青年锦标赛上赢得的冠军奖牌,已经被周祝颜擦得锃亮,在灰暗的天色中依然熠熠生辉。
"奶奶说金牌要放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周祝颜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可今天没有太阳。"
虞清墨默默撑开伞,遮在周祝颜头顶。三周过去了,周祝颜的右腿还打着石膏,医生说至少还要一个月才能拆。但比身体创伤更深的,是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蒙上的阴霾——自周奶奶去世后,她再也没提起过乒乓球。
葬礼结束后,队员们轮流上前拥抱周祝颜。翟屹凡红着眼睛塞给她一个U盘:"训练录像,你......你想看的时候看。"林教练带来了队里准备的慰问金,被周父婉拒了。
"留着给颜颜治腿。"他声音沙哑,"妈最后的心愿......"
回医院的路上,雨越下越大。虞清墨推着轮椅,水花在轮子两侧溅起。周祝颜突然开口:"清墨,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虞清墨点头。那天周祝颜像一团火般闯进训练馆,嚷嚷着要和"左手怪才"较量。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够努力,就能一直打下去。"周祝颜抚摸着腿上的石膏,"现在才知道,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
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填补了沉默。虞清墨想说些安慰的话,却想起父亲得知周祝颜可能无法继续职业生涯后的反应——"可惜了,不过你可以专心单打了"。那种功利主义的冷漠,此刻让她感到一阵反胃。
"我爸爸想让我转学。"快到医院时,周祝颜突然说,"回老家读普通高中,准备高考。"
虞清墨的手指攥紧了轮椅把手:"你想吗?"
"不知道。"周祝颜望着雨中模糊的城市轮廓,"不打球的话,我还能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虞清墨心头。回到病房后,她看着周祝颜被护士扶上床,石膏腿悬在支架上,如同一件残缺的艺术品。
"我去买点吃的。"虞清墨说,其实是想给自己一点思考的空间。
医院的便利店灯火通明。虞清墨站在货架前,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一排排商品,最终落在一个铁盒装的薄荷糖上——和周奶奶那盒一模一样。她买下它,又拿了一本周祝颜最喜欢的体育杂志。
走廊拐角处,她撞见了正在抽烟的沈钦慕。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包烟,显然不是第一次。
"医生也抽烟?"虞清墨挑眉。
"医生也是人。"沈钦慕掐灭烟头,"周祝颜怎么样?"
"说要转学,放弃乒乓球。"
沈钦慕沉默了一会儿:"医学上,她的腿康复后可以正常运动,只是职业比赛强度......"
"她需要的不是医学建议。"虞清墨打断他,"而是一个继续打球的理由。"
沈钦慕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你呢?你的理由是什么?"
虞清墨愣住了。自从周奶奶去世,她也没有碰过球拍。青年赛的金牌被收进了抽屉,仿佛那场胜利已经随着周奶奶的离去而失去了意义。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
沈钦慕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明天下午三点,残疾人乒乓球训练中心,有个活动可能对你们有帮助。"
名片上印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和地址。虞清墨刚要询问详情,沈钦慕已经转身离开,白大褂在走廊尽头一闪而逝。
周祝颜对薄荷糖的反应比预期强烈。她接过铁盒的瞬间就红了眼眶,手指颤抖着打开盖子,取出一颗蓝色糖果含在嘴里。
"味道一样......"她哽咽着说,"清墨,你还记得奶奶说过什么吗?"
虞清墨摇头。周奶奶说过太多话,关于乒乓球,关于生活,关于那些简单却深刻的道理。
"她说,球台对面不只有对手,还有朋友。"周祝颜摩挲着铁盒,"我一直不懂,直到遇见你。"
虞清墨胸口发紧。她拿出沈钦慕给的名片:"明天有个活动,一起去看看?"
周祝颜瞥了一眼名片,兴趣缺缺:"我现在这样能参加什么活动?"
"不知道。"虞清墨把名片放在床头,"但沈医生特意推荐的。"
第二天下午,虞清墨推着周祝颜来到城郊一栋不起眼的建筑前。门口挂着"阳光残疾人乒乓球训练中心"的牌子,几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正在入口处说笑。
"残疾人乒乓球?"周祝颜皱眉,"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虞清墨还没回答,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迎了出来——翟屹凡,穿着志愿者T恤,手里拿着两瓶运动饮料。
"你们终于来了!"他小跑过来,"沈医生说你们可能会迟到,我就......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尴尬地挠头。
"沈医生安排的?"周祝颜眯起眼睛。
翟屹凡求救地看向虞清墨。虞清墨叹了口气:"进去看看吧,来都来了。"
训练中心内部比外观宽敞得多。十几张球台整齐排列,每张周围都有不同类型的运动员——有的坐着轮椅,有的戴着义肢,还有一位盲人选手正在教练的指导下练习听声辨位。
"这是......"周祝颜的声音微微发抖。
"残奥会预备队训练基地。"一个温和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虞清墨转身,看见一位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女性,手里拿着球拍,"我是教练张晓。沈医生说你们可能会来参观。"
周祝颜的视线黏在最近的一张球台上——那里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轮椅乒乓球比赛,两位选手灵活地操纵轮椅,球速快得惊人。
"轮椅乒乓球分为几个级别。"张晓教练解释道,"根据躯干功能和手臂力量分级比赛。你的情况我们看了,如果康复顺利,完全可以参加TT5级别。"
周祝颜的嘴唇微微颤抖:"我......我还能打球?"
"不仅能打,还能拿冠军。"张晓笑了,"去年世锦赛,我们的队员拿了三金两银。"
虞清墨看着周祝颜的表情从震惊到怀疑,再到一丝微弱的希望。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些在轮椅上灵活移动的身影,手指无意识地模仿着握拍动作。
"想试试吗?"张晓推来一把运动轮椅,"特制的,稳定性更好。"
周祝颜犹豫了。虞清墨知道她在想什么——接受这把轮椅,就意味着接受自己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奔跑的事实。
"就试一下。"虞清墨轻声说,"不喜欢我们立刻走。"
接下来的半小时像一场梦。张晓耐心地教周祝颜如何操纵轮椅,如何在有限移动范围内击球。起初周祝颜的动作笨拙而生硬,几次差点翻车。但渐渐地,她找到了节奏,甚至能接住几个简单的发球。
"不错!"张晓鼓掌,"手腕力量很好,这是你的优势。"
周祝颜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红晕。她转向虞清墨:"你来试试?"
虞清墨接过球拍,站在球台另一端。第一个发球她故意放得很轻,但周祝颜却皱起眉:
"别可怜我,正常打!"
于是虞清墨加大了力度。球在台面上来回飞舞,周祝颜的轮椅旋转、急停、突进,动作越来越流畅。围观的运动员们开始鼓掌喝彩,连张晓教练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天才!"一个失去左臂的男孩吹了声口哨,"第一次玩轮椅就能这样!"
周祝颜没有回应,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每一个来球,仿佛回到了那个破旧的社区球台前,奶奶在一旁指导她如何判断旋转。汗水从她的额头滑落,但笑容却越来越明亮。
结束时,周祝颜已经精疲力尽,但眼睛亮得像星星:"清墨,我好像......找到新的打球方式了。"
回医院的路上,周祝颜一直抱着张晓给的手册——《轮椅乒乓球入门指南》。她的石膏腿上放着那盒薄荷糖,时不时摸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沈医生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她突然问。
虞清墨点头:"他联系了国内外最好的康复中心,还安排了专门的理疗师。"
"为什么帮我们?"
这个问题虞清墨也思考过。也许是因为对虞建国教育方式的反抗,也许是对周奶奶的承诺,又或者只是医者仁心。
"不重要。"她最终回答,"重要的是,你想继续打球吗?"
周祝颜望向车窗外流动的街景:"想,但不一样了。"她抚摸着石膏,"以前是为金牌,为证明自己。现在......"她顿了顿,"现在我想试试奶奶说的,为了快乐而打。"
这个回答让虞清墨胸口发暖。她想起自己抽屉里尘封的球拍,和那枚已经失去光泽的金牌。或许乒乓球的意义从来就不在于胜利本身,而在于那些因它而相遇的灵魂,和那些被它串联起来的人生。
三天后,虞清墨独自来到训练馆。自从青年赛后,她再也没踏足这里。空荡荡的场馆里,只有林教练在整理器材。
"终于回来了?"林教练头也不抬,"单打报名下周截止。"
虞清墨走向自己惯用的三号台。台面上已经落了一层薄灰,她用袖子擦了擦,露出下面蓝色的漆面。
"不考虑双打了?"林教练问。
虞清墨摇头:"没有合适的搭档。"
"轮椅乒乓球也有双打项目。"林教练意味深长地说,"规则稍微不同,但本质一样——默契和信任。"
虞清墨抬起头。林教练扔过来一叠资料——《残奥会乒乓球双打规则与训练方法》。
"张晓教练让我转交的。"林教练笑了笑,"她说周祝颜进步神速,但还缺个搭档。"
虞清墨翻开资料,里面夹着一张照片——一群轮椅运动员在领奖台上高举奖牌,笑容灿烂。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球台对面不只有对手,还有朋友;球台旁边不只有搭档,还有家人。——周奶奶"
她的眼眶突然发热。原来那个看似普通的老人,早已看透这项运动最深的真谛。
"我想试试。"虞清墨轻声说,"不一样的乒乓球。"
林教练点点头,从器材室推出一台发球机:"先恢复手感。一个月后有个友谊赛,正好检验训练成果。"
球拍握在手中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第一个球飞过来时,虞清墨本能地侧身拧拉,动作标准得像是从未间断过训练。但接下来的几球,她明显感到肌肉记忆有些生疏,反应慢了半拍。
"别急。"林教练调整着发球机速度,"找到自己的节奏。"
渐渐地,球与拍的碰撞声变得有规律起来。虞清墨沉浸在这种单纯的快乐中,甚至没注意到门口多了个坐着轮椅的身影——周祝颜,腿上还打着石膏,却已经换上了运动服。
"动作退步了啊。"周祝颜调侃道,"反手失误三次了。"
虞清墨转身,汗水顺着下巴滴落:"你来了。"
"来监督你训练。"周祝颜操纵轮椅滑到球台另一边,"未来的残奥冠军可不能有这么烂的反手。"
虞清墨挑眉:"谁说要和你搭档了?"
"除了我,谁受得了你的冰山脸?"周祝颜捡起地上的球,"发球!"
林教练悄悄退出了训练馆,留下两个女孩和那台不知疲倦的发球机。球在台面上来回飞舞,划出一道道新的弧线——不同于以往,却同样美丽。
当晚,虞清墨在日记本上写下:
「新的开始。轮椅乒乓球训练第一天。周祝颜进步神速。特殊记录:快乐比胜利更重要,但两者兼得更棒。」
她顿了顿,又补充:
「明天去买轮椅专用球鞋。」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床头那枚青年赛金牌上。它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奖赏,而是变成了一座桥梁,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站立与坐姿,以及两颗永远为乒乓球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