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范闲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关于权谋、关于警惕、关于老乡的算计，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月下神女般的容颜和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冲击得七零八落。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一种跨越时空的莫名熟悉感，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了他。

﹉

“你来了……” 李云睿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凝固的寂静。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久病初愈般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敲在范闲的心上。没有用尊称，没有质问，平淡得如同问候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范闲猛地回神，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略微躬身：“草民范闲，误入此地，惊扰长公主殿下，万望恕罪！”

话虽然说的恭敬，眼神却锐利地迎上李云睿的目光，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破绽。

李云睿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向前缓缓走了两步，月白的裙裾在光洁的地砖上无声滑过。

她并未让范闲起身，反而用一种带着审视、又夹杂着一丝奇异兴味的目光打量着他，仿佛在鉴定一件稀世珍宝。

“误入？” 她轻轻重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这庆庙守卫森严，能‘误入’此地的，可非常人。范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范闲心中一凛，这话语里藏着试探的锋芒。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不卑不亢：“殿下谬赞，草民只是…对神庙建筑略感好奇，一时不慎…”

“好奇？” 李云睿打断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直视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是对这泥塑木雕的神像好奇，还是对…‘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好奇？”

轰隆！

如同惊雷在范闲脑海中炸响！她主动提了！她直接点破了那首《水调歌头》！范闲猛地抬起头，眼神中的震惊再也无法掩饰，死死地盯着李云睿。

李云睿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眼中那丝“了然”更加清晰。她没有移开目光，反而迎着范闲震惊的视线，用一种带着淡淡追忆、又有些许寂寥的语调，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字字如锤，砸在范闲心上：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异乡的月亮，看着再圆，终究…不是故乡那一轮，对吗？”

范闲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她…她竟然又念出了另一首！而且，她用了“异乡”！“故乡”！她是在明示！她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她真的也是…！

巨大的信息量和强烈的冲击让范闲一时失语，大脑一片混乱。警惕、狂喜、难以置信、找到同类的激动、以及对这个女人深不可测的恐惧…

种种情绪疯狂交织。

看着范闲失魂落魄、心神剧震的模样，李云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满意。她知道，最关键的一步，成了。

她精心营造的月下“初见”带来的视觉震撼，加上这两句直击灵魂核心的“乡音”，如同两把精准的匕首，瞬间刺穿了范闲所有的心理防线。那层“穿越者”最深的孤独与秘密，在她面前似乎已无所遁形。

她微微侧身，让更多的月光洒在自己完美的侧脸上，营造出一种脆弱又强大的矛盾美感，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蛊惑般的魔力：

“这世道艰难，孤身一人…很辛苦吧？范闲。” 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范公子”，而是“范闲”，仿佛在称呼一个平等的…同类？“有些路，一个人走，注定是死路。若有同路人…” 她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或许，能在这荆棘丛中，闯出一条生路？”

她没有明说“合作”，但每一个字都在暗示。她将自己置于“同样孤独的异乡人”的位置，利用范闲此刻巨大的心理震荡和对“同类”的本能渴望，抛出了诱人的橄榄枝。

美貌是她的武器，现代人的身份是她精心伪装的铠甲，而“同乡”的情谊，则是她淬了剧毒的蜜糖。

范闲怔怔地看着月光下这张美得不似凡尘、却又透着无尽神秘与危险的脸庞。那首《水调歌头》，那句《静夜思》，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回响。警惕的堤坝在“老乡”的冲击下摇摇欲坠，而李云睿此刻展现出的那种孤高、脆弱与强大的奇异混合体，更是在他心中投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影子。

范闲怔怔地望着月光下的李云睿，那句“孤身一人…很辛苦吧？”如同最精准的箭矢，射中了他灵魂深处最隐秘的孤独。

穿越十六载，纵然有费介、五竹、范家祖母的温情，但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烙印带来的疏离感，始终如影随形。眼前这个女人，用两首刻入骨髓的诗词，用这月下谪仙般却又透着同病相怜的脆弱姿态，瞬间击溃了他苦心构筑的心防。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范闲失神地喃喃重复着，声音干涩沙哑，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找到归属般的巨大慰藉。“你…你真的…也是…”

他没有说完，但李云睿那了然于胸的眼神，无声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巨大的激动冲昏了范闲的头脑，那点仅存的、来自费介警告的警惕，在“他乡遇故知”的狂潮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验证奇迹般的急切和兴奋：

“奇变偶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