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远藤最后那句裹着冰碴的“碾碎你”还在废墟间嗡嗡作响,人却已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只有右臂衣袖上那个光滑的焦黑孔洞,和空气里残留的、蛋白质烧焦的刺鼻气味,证明着刚才那场近乎虐杀的试探。
绝对的死寂笼罩下来,沉重得能压碎骨头。只有小犬狼焦灼的呜咽,和兰虎自己粗重、断续、带着血腥味的喘息,撕扯着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月光惨白,无情地照亮他蜷缩在冰冷碎石地上的狼狈身影,破碎的训练服下是擦伤与藤蔓勒出的红痕,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只右手——掌心一片焦黑糜烂,皮肉翻卷,边缘还带着诡异的琉璃化光泽,如同被岩浆烫过。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痛楚,但右掌那钻心蚀骨的灼烧感,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疯狂搅动,盖过了一切。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黏腻冰冷,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
“呜……”小犬狼湿润的鼻尖焦急地蹭着他完好的左手,温热的舌头一遍遍舔舐他焦黑的右手腕,试图缓解那可怕的灼痛,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恐惧。它不明白主人怎么了,不明白那可怕的绿藤和那个冰冷的人为何而来,它只知道主人很痛,痛得让它心都要碎了。
兰虎涣散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小犬狼毛茸茸的银色头颅上,感受到那温热的舔舐,一丝微弱的热流艰难地穿透了剧痛的屏障。他动了动左手,用尽仅存的力气,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上小犬狼温暖的颈毛,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和生命的温热,像一根细弱的绳索,将他从濒临溺毙的绝望深潭边缘,往回拽了一点点。
“小……狼……”破碎的气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甜。
他的目光,终于挪向那只惨不忍睹的右手。月光下,焦黑的伤口狰狞可怖,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熔化状态。仅仅是视觉带来的冲击,就足以让胃部痉挛。他咬紧牙关,左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向那焦黑的掌心探去。指尖距离伤口还有寸许,一股更加狂暴的灼热感便隔空袭来,仿佛那里不是伤口,而是一个微缩的、暴怒的太阳核心。
“呃啊——”指尖终于触碰到翻卷焦糊的皮肉边缘,剧烈的痛楚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兰虎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剧烈地弓起,左手触电般缩回,死死攥成拳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更深的血痕。汗水大颗大颗地从额头滚落,混合着眼角因剧痛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
不行……碰不得……那股力量还在!它蛰伏在焦黑的死肉之下,像一头被强行惊醒、又被强行按回囚笼的凶兽,每一次不甘的咆哮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柳远藤冰冷的话语,再次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混乱的意识:
**“你可是赢过我的人!”**
**“废物!”**
**“碾碎你!”**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回响,撞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赢过他?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那时的力量充盈澎湃,如臂使指。而现在……空荡荡的躯壳里,只剩下这团暴烈、陌生、反噬自身的灼热,还有掌心这片象征失败的焦痕。
绝望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疯狂地缠绕上来,试图将他拖回那个冰冷的、无力的深渊。白天古人类新锐恶毒的嘲笑声,此刻也无比清晰地回荡起来,与柳远藤的斥责混合成一片刺耳的噪音:
“废了吧?”
“骨头也软了?”
“废物!”
屈辱、不甘、愤怒……以及更深沉的、几乎将他淹没的自我怀疑,在剧痛的催化下猛烈发酵。
“我……还能……怎样……”破碎的呻吟从紧咬的牙关中泄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濒临崩溃的哭腔。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抵抗、任由那绝望将自己碾碎的瞬间——
嗡。
掌心深处,那一点被焦黑血肉包裹的“丹心”,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不是力量的外泄,不是灼热的爆发。仅仅是一下微不可察的搏动,如同初生婴儿在黑暗母体中的第一次心跳。微弱得几乎被剧痛掩盖,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血肉的阻隔,传递到他的感知深处。
温润。
坚韧。
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容置疑的生命力。
那一下微弱的搏动,像一粒火星,骤然落入了兰虎几近干涸的心田。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涣散的瞳孔在剧痛中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光芒。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强行拽回,死死地钉在了自己的右手掌心上!剧痛依旧在疯狂肆虐,绝望的阴影依旧在头顶盘旋,柳远藤的斥责和古人类的嘲笑依旧在耳边轰鸣……
但此刻,在那片炼狱般的焦黑之下,在那几乎将他撕裂的灼热核心,他无比清晰地“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那微弱的心跳,顽强地、固执地、一下,又一下……微弱,却绝不停歇!它不因剧痛而消失,不因绝望而沉寂。它就在那里,如同沉埋于火山灰烬之下、历经熔岩灼烧却依旧顽强存活的种子,正用尽一切力量,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嗬……”兰虎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不是因为剧痛,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震颤!他忘记了挣扎,忘记了呻吟,忘记了柳远藤,忘记了所有的屈辱和嘲笑。全部的精神,所有的意志,都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聚焦在那一点微弱的搏动之上!
他不再试图去触碰那恐怖的伤口,而是用尽全部的心神,如同在狂风暴雨的怒海上捕捉唯一灯塔的微光,去感受那搏动。每一次微弱的心跳传来,都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冲刷着麻木的神经,驱散着绝望的阴霾。那搏动本身,仿佛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呐喊!
小犬狼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精神上那微妙的变化。它停止了舔舐,抬起头,湿漉漉的鼻子轻轻蹭着兰虎冰冷汗湿的脸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带着询问意味的呜咽,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关切。
兰虎没有回应小犬狼的呼唤。他所有的感官都向内坍缩,全部的精神都沉入了右掌那片焦黑的炼狱深处。痛楚依旧清晰得令人发狂,但此刻,那痛楚的汪洋之中,似乎多了一根锚定的绳索——那微弱而坚定的搏动!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挣脱枷锁般的低吼,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近乎于愤怒的、想要抓住那搏动的强烈意志!他猛地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撑住冰冷的地面,不顾全身骨骼肌肉的呻吟抗议,挣扎着、极其缓慢地……坐了起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此刻仅存的体力。他剧烈地喘息着,破碎的胸膛如同破败的风箱。汗水混合着尘土和血渍,在他苍白扭曲的脸上蜿蜒流淌。但他坐起来了!背脊虽然佝偻着,却不再是完全蜷缩的、放弃的姿态。
他低下头,沾满血污和汗水的额发垂落,遮挡了部分视线。但他的目光,却如同穿透皮肉的利剑,死死地“钉”在自己那只焦黑、血肉模糊、依旧散发着灼热余威的右手上。月光落在他沾满尘土和血污的侧脸,照亮了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和那双深陷眼窝中,此刻正艰难燃烧起来的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焰。
那火焰,名为不甘,名为挣扎,名为……抓住那点搏动的、近乎偏执的求生欲!
柳远藤冰冷的话语依旧在脑海中盘旋,像沉重的枷锁。但此刻,那枷锁之下,不再是纯粹的屈服和死寂。一种新的东西,一种被那微弱心跳点燃的、极其原始而暴烈的意志,正在那焦黑的伤口深处,在兰虎近乎崩断的灵魂深处,艰难地、缓慢地……破土而出。
活下去。
抓住它。
掌控它!
废墟深处,绝对的阴影如同凝固的墨汁。柳远藤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断壁,整个人仿佛融入了黑暗本身。花心安静地伏在他肩头,细长的藤蔓如同最忠诚的守卫,一部分警惕地延伸向兰虎和小犬狼所在的方向,感知着空气里每一丝细微的能量波动和声音,另一部分则轻柔地缠绕在主人右臂衣袖那个光滑的焦黑孔洞边缘,细小的叶片微微卷曲,似乎在无声地舔舐着那残留的、令它本能忌惮的霸道气息。
柳远藤的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断壁残垣,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锁定在那个刚刚挣扎着坐起的狼狈身影上。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兰虎佝偻的轮廓,还有那只在惨白月色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的焦黑右手。
兰虎那声压抑的、如同负伤野兽挣脱陷阱般的低吼,清晰地传入柳远藤耳中。随后是更粗重、更艰难的喘息,以及身体挪动时骨骼与碎石摩擦的细微声响。
柳远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覆盖着一层寒冰面具。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冰冷沉凝的冰层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地漾开。
不是怜悯,不是同情。
那是一种……近乎于狩猎者看到猎物在致命陷阱中爆发出意料之外的、垂死挣扎力量时的审视。一种棋局上,对手在绝境中突然落下一手意料之外、甚至带着自毁倾向的狠招时,棋手眼中一闪而过的、被挑起的锐利光芒。
他清晰地“看”到了兰虎身上那股骤然凝聚起来的、近乎偏执的意志。那不再是白日里被古人类围堵时的麻木和绝望,也不再是被藤蔓缠颈勒得濒死时的无力。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在剧痛和屈辱的熔炉里,被某种东西(那瞬间爆发的霸道金芒?那微弱的心跳?)强行点燃的、不顾一切的、近乎于自毁也要抓住一线生机的疯狂!
花心缠绕在衣袖焦洞边缘的藤蔓,轻轻蠕动了一下,传递回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兰虎的、混乱却激烈波动的精神讯号——痛苦、绝望、愤怒……以及那新生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却死死不肯熄灭的执念。
柳远藤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绝非笑容。
那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一种看到猎物终于露出值得猎杀者正视的獠牙时,捕食者嘴角无意识流露出的、带着血腥味的弧度。一丝被那垂死挣扎点燃的、纯粹属于强者的、棋逢对手般的灼热战意,在他眼底最深处,如同幽潭底部的熔岩,悄然涌动了一瞬。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花心藤蔓感知的方向,确认了小犬狼的存在和状态。然后,他无声地向后退了一步,更深地融入断壁投下的、最浓重的黑暗之中。
肩头的花心,所有向外探出的藤蔓瞬间无声收回,如同毒蛇归巢,重新慵懒地盘绕在主人手臂上,只有尖端依旧保持着微微的警惕性颤动。
柳远藤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废墟的阴影里,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期待,无声地弥散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
一个月。
特训场。
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