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有时差

最后一天的浅草寺，香火缭绕，人声鼎沸。我们混在虔诚的香客中，在巨大的红色雷门下并肩而立，像一对最普通的游客。他拿起一个写着“缘”字的御守，轻轻放入我掌心，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像一句无声的告别。我低下头，紧紧攥住那小小的护身符，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对抗离别的力量，喉咙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阳光透过巨大的灯笼洒下，空气中飘荡着线香燃烧的气息，求签桶摇晃的哗啦声不绝于耳。在这充满人间祈愿的热闹里，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旷感却在我心底无声蔓延。

成田机场的离别大厅冰冷空旷。我们站在安检入口前，巨大的玻璃幕墙外，一架架钢铁巨鸟沉默地起起落落，奔向各自的航线。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带着钝痛。该说的话早已说尽，或者说，那些真正锥心刺骨的话语，早已失去了说出口的立场和资格。广播里冰冷的登机催促声一遍遍响起，像在宣读最后的判决。我抬起头，最后一次望向他的眼睛，那双曾盛满温柔、热情和复杂痛楚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像风暴过后的海面。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个极轻、极轻的点头。我也点头，仿佛只是寻常的道别。转过身，拖着那个装着婚纱的行李箱，走向安检门。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陷入泥沼。通过闸机，我终究没有回头，不敢也不能。直到在狭窄的机舱座位上坐定，系好安全带，窗外是巨大机翼切割开的灰色云层。我摊开一直紧攥的手心，那个写着“缘”字的浅草寺御守，布料边缘已被汗水濡湿，留下深深浅浅的褶皱，像一颗被揉搓过的心。飞机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开始滑行，加速，最终挣脱地心引力。东京，连同那场短暂得如同樱花七日般绚烂又注定凋零的相遇，被迅速抛向下方，缩小成一片模糊的色块，最终被厚重的云层彻底吞噬。

舷窗外，是无边无际、永恒寂静的蔚蓝。我闭上眼，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冰冷的脸颊。原来真正的告别，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喊，没有歇斯底里的挽留，只有这万米高空之上，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寂静。我摊开掌心，那个小小的“缘”字御守，静静地躺在汗湿的纹路里。它没能守住任何东西，却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无声诉说着一个永远追不回的时差——东京的时光，终究成了生命里一段无法降落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