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三月的末尾抵达东京的,空气里浮动着樱花初绽的甜腥气,像一场盛大祭典无声的引子。目黑川的夜樱还未铺满河岸,枝条上只是星星点点地晕着些粉白,在沿河灯火的映照下,像浮在半空,既不真切,又令人心头发痒。我独自走着,桥下流水微光粼粼,几乎要淹没在都市的喧嚣里。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东京这么大,人潮这么汹涌,而我,渺小得如同河底一粒沙。
在涩谷那个巨大、令人晕眩的交叉路口,绿灯亮起,人潮瞬间如决堤般涌动。我被人流裹挟着向前,像一片不由自主的落叶。就在这混乱的、令人窒息的洪流中,一只手忽然握住了我的小臂。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瞬间将我拉离了漩涡的中心。
“小心。”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微喘。
我惊魂未定地抬头。是他。一张在东京街头并不算出奇的面孔,但轮廓分明,眼神沉静,像夜色下尚未被霓虹完全浸染的港湾。他穿着质地良好的深灰色外套,手指修长,指节干净有力,此刻还松松地搭在我的小臂上,传递过来一种奇异的、温热的镇定感。
“谢谢……”我有些语塞,心跳在胸腔里重重地敲着鼓点,方才人群挤压的慌乱还未平复,又被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搅得更乱了几分。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一种很淡的气息,像是雨后的森林混合着一点点干净的皂香,奇异地压下了周围浑浊的空气。
“第一次来?”他松开手,笑了笑,那笑容像是沉静水面投下的一颗小石子,漾开细微的波纹,温和地化解了我些许的窘迫。
“嗯,很明显?”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目光却不自觉地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看出来的。”他示意了一下我胸前挂着的、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旅游指南和地图,“方向感这东西,在涩谷尤其奢侈。”他的语气里没有嘲弄,反而带着一点过来人的理解和善意的调侃。
那天的晚餐是在新宿一条窄巷深处的小居酒屋解决的。推开门,暖黄的光晕和食物的香气、人声的喧哗便扑面而来。我们挤在狭小的吧台前,肩膀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清酒温润,从喉咙滑下去,一路暖到胃里,也悄悄点燃了某种微醺的情绪。我们聊起各自的城市,他来自北方,带着一种辽阔冷冽的气息;而我则来自南方温软的水乡。我们聊起旅途的见闻,聊起对这座巨大都市的惊奇与些许无措。话题像跳跃的火花,彼此的眼神在氤氲的热气里碰撞,又飞快地移开,心照不宣地捕捉着对方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你像是……很习惯一个人的旅程?”我借着酒意,试探着问。
他端起小小的酒盏,指尖在粗糙的陶壁上摩挲了一下,目光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习惯,不代表喜欢。”声音不高,却像一粒石子落进我心里那汪被刻意压抑的静水里,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我们都没有追问下去,有些边界,模糊地存在着,像一层薄雾,暂时还无需驱散。离开时,巷子里的风带着凉意,他自然地走在了我外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