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导那深深的一躬，在寂静的病房里持续了足足十几秒。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消毒水若有似无的味道。
沈薇（沈薇薇）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李导弯下的脊背，看着他花白的发顶，看着他紧握在身侧、指节发白的手。那姿态，充满了迟来的、沉重的悔意。
许久，当李导的身体因为保持姿势而微微颤抖时，沈薇才轻轻开口，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
“李导，起来吧。”
她顿了顿，目光移向窗外明媚却刺眼的阳光。
“道歉，我收到了。”
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我原谅你”。
李导的身体僵了一下，缓缓直起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尴尬和更深的自责。他看着病床上苍白脆弱、却带着一种奇异平静力量的沈薇，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知道，有些伤害，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轻易抹平的。他带来的那束白百合，此刻在满室的鲜花果篮中，显得格外单薄和苍白。
“沈老师……你好好养伤。” 李导的声音干涩，“节目组……会承担你所有的医疗费用和后续康复费用。后续……如果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 他姿态放得很低，全然没有了当初在录制现场掌控一切的导演派头。
“谢谢。” 沈薇淡淡地应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一副疲惫不愿多谈的样子。
李导见状，知道再待下去也是尴尬，只能再次微微躬身：“那……不打扰沈老师休息了。” 他示意扛着摄像机（虽然没开）的工作人员，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病房。
门轻轻合上。
王姐立刻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点愤愤不平：“就这么让他走了？薇薇，你也太好说话了！他们之前那么对你……”
“王姐，” 沈薇睁开眼，打断她，眼神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纠缠这些没有意义。道歉是真的，愧疚也可能是真的，但改变不了什么。我现在只想快点好起来。”
她动了动打着石膏的右臂，又感受到后背和左臂传来的阵阵闷痛。身体是沉重的牢笼，每一处伤都在提醒她废墟中的惊魂一刻和舆论风暴前的刀光剑影。
“对对对！养伤最重要！” 王姐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连忙点头，“医生说了，你这伤，尤其是左臂的撕裂伤和后背的挫伤，必须静养，康复训练急不得，否则容易落下病根！起码得三个月！”
三个月……
沈薇的心沉了沉。在日新月异、新人辈出的娱乐圈，三个月，足以让一个顶流沉寂，更何况她这个刚刚“翻红”的“前作精”。那些雪片般飞来的邀约和橄榄枝，会等一个前途未卜的伤患多久？
仿佛印证她的担忧，接下来的日子，病房的热闹渐渐冷却。鲜花和果篮不再堆满房间，前来探望的圈内人（大多是些想蹭热度的边缘人物）也日渐稀少。只有王姐雷打不动地每天报到，带来外界的最新消息。
好消息是，《平凡的一天》在舆论压力下，终于放出了未经恶意剪辑的完整版片段，尤其是陈阿婆家厨房惊魂和暴雨废墟救援的完整过程。沈薇笨拙杀鱼却被阿婆帮助、沉默切南瓜、以及最后关头毫不犹豫扑救林晓晓（虽然被烫伤）、以及废墟中舍身护住阿婆狗蛋的画面，完整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真相大白！
曾经被恶意引导的谩骂彻底转化为汹涌的敬意和歉意。沈薇的微博粉丝数稳定在了两千五百万，且活跃度极高。“沈薇薇废墟救人”的视频片段被官媒转发点赞，称其为“闪耀人性光辉的榜样力量”。她的口碑彻底逆转，成了“逆境重生”、“勇敢善良”的代名词。
坏消息是，那些曾经热情洋溢的剧本邀约和代言洽谈，在得知她需要至少三个月静养和后续漫长康复后，热情肉眼可见地冷却了。
“薇薇，这个电影本子……女二号，戏份很重，打戏不少，导演担心你的身体……” 王姐翻着平板，语气带着惋惜。
“这个化妆品代言……对方希望近期就能配合线下活动宣传……”
“还有这个综艺常驻……录制强度很大……”
王姐每说一个，沈薇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她理解对方的顾虑。娱乐圈是现实的名利场，没有人愿意冒险等一个不确定的伤患。热度会过去，观众的感动也会被新的热点覆盖。三个月后，谁还记得一个“英雄”演员？
“王姐，帮我……尽量争取一些不需要太多体力，或者可以延后的工作吧。” 沈薇的声音有些干涩。她不想坐吃山空，更不想辜负这好不容易扭转的局面。
“我明白！” 王姐用力点头，“你放心，姐一定给你筛出合适的！实在不行……等你好了，咱们东山再起！就凭你现在这口碑，不愁没机会！”
话虽如此，病房里的空气还是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一个月后，沈薇终于拆掉了右臂的石膏，但左臂依旧需要固定保护，后背的伤痛也并未完全消失，动作稍大就会牵扯得生疼。在医生的允许和王姐的严密监督下，她出院了，转入了一家专业的康复中心进行后续治疗和复健。
康复中心的环境清幽，设施专业。但复健的过程，远比沈薇想象的要痛苦和煎熬。
冰冷的器械，重复枯燥的动作，每一次拉伸、每一次对抗阻力，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旧伤处尖锐的刺痛。汗水浸透了康复服，她咬着牙，脸色苍白，额角青筋跳动，却强迫自己完成物理治疗师制定的每一个动作。
“很好，沈小姐，坚持！再坚持五秒！” 年轻的物理治疗师小杨在一旁鼓励着，眼里带着一丝敬佩。她见过太多因为疼痛而放弃或抱怨的伤者，像沈薇这样沉默隐忍、对自己近乎苛刻的，很少见。
沈薇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回应，眼神死死盯着器械上的刻度。她不能放弃。这是她重新站起来、重新抓住机会的唯一途径。废墟里她能撑住，复健的疼痛，她也能熬过去！
复健的日子单调而漫长。除了身体的折磨，还有心理上的落差。曾经的风光与此刻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王姐虽然常来，带来的却多是些不痛不痒的慰问品和“还在谈”、“有眉目了”之类的安慰话，实质性的好消息寥寥无几。
这天下午，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打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蜿蜒流下，留下一道道水痕，模糊了外面的绿意。沈薇刚刚结束一轮痛苦的肩背拉伸，浑身汗湿，虚脱般靠在器械上喘息。左臂的固定带勒得她有些不舒服。
王姐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压抑着的兴奋。
“薇薇！有戏了！” 她快步走到沈薇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掩不住激动，“张导！张明远导演你知道吧？他筹备了大半年那部现实题材的冲奖片《无声的河流》，之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女主角！他团队的人今天联系我了！”
张明远！国内顶尖的文艺片导演，捧出过无数影帝影后，他的片子，是演员梦寐以求的跳板！
沈薇的心猛地一跳，呼吸都屏住了：“张导？他……怎么会想到我？” 巨大的惊喜之后是巨大的不真实感。她现在这个状态，怎么可能入得了张导的眼？
“就是因为你的‘状态’！” 王姐眼睛发亮，“《无声的河流》女主角是个在底层挣扎、身体有旧伤、内心坚韧的哑女！张导看了你在《平凡的一天》里……尤其是废墟前后的那些片段，他说……他说你眼神里的那种东西，那种经历了巨大痛苦和黑暗后沉淀下来的、沉默的韧劲儿，还有你现在的‘伤’，太契合角色了！”
王姐激动地比划着：“他团队的人说，张导想见见你！不是试镜，就是聊聊！就在后天下午！在市中心那家很安静的私人咖啡馆！”
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沈薇！张明远导演！《无声的河流》！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她梦寐以求的转型机会！是她用血和伤换来的、可能改变命运的一线曙光！
“我……我能去！” 沈薇立刻坐直身体，牵扯到伤处也顾不上了，眼神亮得惊人，“我的伤不影响说话！王姐，帮我准备衣服！简单朴素一点的！”
“放心！包在我身上！” 王姐拍着胸脯保证，随即又有些担忧地看着沈薇依旧被固定保护的左臂，“不过薇薇……你的手……”
沈薇低头看了看自己无法自由活动的左臂，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更强烈的决心取代。
“没关系！这是角色的一部分，不是吗？” 她扯出一个苍白的、却充满力量的笑容，“一个哑女，一个身体有伤的女人……我的‘伤’，或许正是我的‘武器’。”
两天后，市中心一家格调雅致的私人咖啡馆。
沈薇穿着王姐精心挑选的米白色亚麻长裙，外搭一件浅灰色的针织开衫，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脸上只化了极淡的妆，尽量遮掩病容和疲惫。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城市阴沉的天空和匆匆的行人。她的左臂依旧小心地固定着，放在腿上。
王姐紧张地坐在旁边，时不时整理一下沈薇的衣角。
约定的时间到了。咖啡馆门口的风铃轻响，一个穿着深色休闲西装、气质儒雅、眼神却异常锐利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正是大名鼎鼎的张明远导演。他身后跟着一个助理模样的年轻人。
张导的目光在咖啡馆里扫视一圈，很快就锁定了沈薇的位置。他大步走过来，目光如炬，毫不掩饰地、带着审视的意味，从沈薇的头发丝一直打量到她被固定的左臂和略显苍白的脸。
“张导，您好！” 王姐连忙起身，热情地伸出手。
“张导您好。” 沈薇也站起身，微微欠身，态度不卑不亢。
张导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沈薇身上，尤其是她那条无法动弹的左臂。他拉开椅子坐下，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有力：
“沈小姐，你的经历和现状，我了解了一些。很敬佩你在那种情况下的勇气。”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极具穿透力：“但电影，不是纪录片。我要的不是一个‘英雄’，而是一个能钻进角色骨子里、让观众忘记她是沈薇薇的演员。你现在的身体状态……能支撑高强度的拍摄吗？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都需要精准的控制力。你的伤，会不会成为表达的障碍？”
他的问题尖锐而直接，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沈薇面临的最大困境和所有人心底的疑虑。
沈薇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知道，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她迎上张导审视的目光，没有闪躲，也没有急于辩解。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感受身体里残留的疼痛。
然后，她缓缓抬起自己没受伤的右手，没有去端桌上的咖啡杯，而是指向了窗外。
窗外，雨还在下。一个穿着破旧雨衣、佝偻着背的清洁工阿姨，正费力地清扫着人行道上的积水和落叶。她的动作因为湿滑和疲惫而显得有些笨拙迟缓，雨水顺着雨衣帽檐流下，模糊了她的脸。但她低着头，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清扫着。
沈薇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身影，眼神专注而沉静，仿佛穿越了玻璃和雨幕，落到了那个平凡却坚韧的生命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唯一能自由活动的手，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做了一个模仿清洁工阿姨扫地的动作。动作幅度很小，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惊扰什么的克制。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无力，而是因为一种沉浸式的模仿，模仿那种在沉重负担下依然坚持的、近乎本能的细微动作。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眼神却仿佛盛满了那个清洁工阿姨一生的疲惫、艰辛和沉默的坚韧。她将自己的伤、自己的痛、自己对角色“底层挣扎”和“身体旧伤”的理解，完全融入了这个无声的、细微的模仿之中。
整个咖啡馆仿佛安静了下来。窗外的雨声，行人的嘈杂，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张导原本锐利审视的目光，在沈薇抬手、指向窗外、然后做出那个细微模仿动作的瞬间，就凝固了。他紧紧盯着沈薇的脸，盯着她那双仿佛能吸纳一切苦难却依旧平静的眼睛，盯着她那只带着病弱无力感却精准传达出坚韧内核的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沈薇保持着那个模仿的动作，直到窗外的清洁工阿姨推着清洁车，蹒跚地消失在雨幕拐角处。她才缓缓放下手，目光重新回到张导脸上，依旧平静，带着一丝询问和坦然。
张导没有说话。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杯底与瓷碟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打破了沉默。
他看着沈薇，锐利的眼神深处，第一次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震撼的亮光。
“沈小姐，”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全新的、郑重的意味，“下周三上午九点，带着你的‘伤’，来我的工作室试镜。”
他顿了顿，补充道：
“完整的剧本片段。”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行”。但那个“试镜”的邀请，那个“带着你的伤”的要求，以及他眼中那抹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姐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强忍着才没失态。
沈薇的心，在胸腔里重重地落下，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希望与压力的暖流托起。
窗外的雨，还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痕迹。那些痕迹，是雨水冲刷的证明，也是玻璃本身无法愈合的印记。如同她身上的伤，既是阻碍，却也成了她通往新生的、独一无二的通行证。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至少，她推开了一扇门，门后透出的光，足以照亮脚下泥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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