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A380客机引擎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嗡声，像一只温柔的钢铁巨兽在平流层安稳滑行。舷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墨蓝天幕，下方翻涌的云海在月华下泛着冰冷的银光。机舱内灯光调得很暗，大部分乘客在座位上沉沉睡去，裹着毯子，只有小屏幕荧幕的微弱光芒点缀其中。
木子然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没睡。面前的折叠小桌板上摊开着那本砖头般厚重的德文教材《分子生物力学原理导论》，旁边是亮着屏幕的平板电脑，上面是复杂的英文讲义和公式图表。她用平板内置的PDF工具，时不时在文档边缘用触控笔做着细致的标注。
专注。 这几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能力。即使身处万米高空，周遭是陌生语言的低语、偶尔传来的咳嗽、或是婴儿模糊的哭闹，她的注意力依旧牢牢吸附在那些枯燥的符号与逻辑里。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平光镜（防蓝光），镜片后眼神沉静专注，指尖划过屏幕上的复杂图表，眉头因思考而微微蹙起，唇线紧抿。
时间在晦涩的公式推演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靠过道座位传来的细微动静打断了她的沉浸。邻座一位看起来四五十岁、穿着讲究、气质儒雅稳重的亚洲面孔男性似乎结束了短暂的浅眠，正按铃叫空乘送热水。他动作间带着一种长期优渥生活培养出的从容不迫。
水杯送来，他礼貌道谢。空气暂时恢复了安静。
木子然并没有在意，指尖刚要继续划动屏幕，一个温和有礼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用的是略带南方口音但很标准的普通话：
“这么晚了还在看这么深奥的书？很少见。”
木子然指尖一顿，微微侧过头。只见邻座那位男士正微微欠身，目光掠过她摊开的德文书封面（那上面复杂的标题和生僻的德文词汇足以让大多数人敬而远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学者的好奇和一种……社交性的赞赏。他鼻梁上也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无害。
木子然礼貌性地抬了下眼帘，幅度很小：“嗯。” 声音很轻，不带什么情绪，既不热络也不刻意冷淡。她不想展开话题，视线迅速收回，准备重新聚焦回屏幕。
但对方似乎没有接收到拒绝的信号。他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端着水杯，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她搁在桌上的左手——那上面光溜溜的，没有任何戒指痕迹。
“研究分子生物力学啊？这可太前沿了，”他轻轻抿了口热水，语气像在和一个熟悉的同行探讨，带着点引导的意味，“方向是针对运动员损伤与康复预测？”
这确实切中了木子然的专业核心。她心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非本专业的人，很少有人能一眼看出她这门极度偏门课程的实际导向。这让他显得不那么“外行”。但她的警惕心并未因此消减。
“嗯。”木子然再次应了一声，依旧没有展开。她甚至不动声色地将原本摊开的书本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动作幅度极小，却是一种明确的拒绝进一步窥探的姿态。
“厉害，”那男人由衷地点点头，笑容更温和了些，“现在能静下心来做前沿研究、尤其是偏生物力学这种交叉学科的女孩子太难得了。我太太以前也……”
他巧妙地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微笑，似乎想用家庭话题拉近距离，并自然地观察她的反应。目光再次看似无意地扫过她空着的左手无名指。
木子然内心已经警铃大作。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学术好奇搭讪者了。从“你”跳到“我太太”，再到两次观察戒指的位置……目标指向过于明显。在封闭又长途的机舱环境里，这种带着“猎手”般精准评估意味的行为，让她立刻回想起徐朗曾展现过的那种让她厌恶的审视目光（尽管眼前这位姿态更优雅含蓄百倍）。
她没有接任何关于“太太”的话茬，甚至眼神都没再给过去一个。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平板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无形的空气墙瞬间在她周身加厚了数米。
那男人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操之过急，或者是感受到那股冰冷无声的抗拒。他微不可察地轻咳一声，很快切换了一个更“干净”也更“实用”的话题，试图挽回局面：
“斯坦福那边的研究环境确实顶尖。我以前在那边做过半年的访问学者（他提到一个很偏僻冷门的社科领域），图书馆资源丰富得让人震撼。你要是需要哪方面的资料线索……”
这次，木子然没等他客气说完。
她终于再次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淡无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平静地直视着他温和笑容下隐藏着的那一丝刻意。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层破裂般清脆冰冷，清晰地穿透了耳机未能完全隔绝的背景白噪音：
“谢谢好意。不过我未婚夫在斯坦福医学院任教，他对那边的资源更熟。”
“未婚夫”。
这三个字，如同三颗精准的钢钉，直接楔进了对话的缝隙里。
木子然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那维持得很好的、温文尔雅的笑容瞬间僵硬了半秒。眼底那点含蓄的探索欲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湮灭，只剩下尴尬和一丝被彻底识穿的狼狈。
汪顺……当然不是斯坦福的教授。但那又怎样？ 这个身份虚构得恰到好处：专业对口（医学院）、在本校、距离她不远、社会地位稳固，并且——名分已定。每一个词都精准地卡死了对方所有可能延伸的话题和试探空间。
她不再多言，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眼神冷淡地收回，重新拿起触控笔，视线重新落回屏幕那些复杂的受力模型上。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像瞬间冻结的冰面。
那男人端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略显局促地点了下头，靠回自己的椅背，甚至不着痕迹地把身体稍微往过道方向侧了侧，拉大了两人之间的物理和心理距离。接下来漫长的航程里，他都戴上了自己座位提供的眼罩，再也没有试图与身边的年轻女士交谈。
机舱内恢复了之前的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木子然盯着屏幕，指尖平稳地在复杂的模型上标记着节点。心湖刚才那丝因搭讪带来的涟漪迅速平复下去，甚至没能留下丝毫痕迹。
“未婚夫”这个称呼自然地从她口中说出时，没有刻意为之的甜蜜宣告感，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属于主权边界的清晰认定——如同她在专业领域里划定的研究禁区。她想起天台上月光下那个刻在灰尘里的名字，机场出发前塞到他掌心的登机牌，以及他最后那句用尽力气吼出的“等你”。汪顺或许不在身边，甚至可能距离“教授”的地位还差着很远，但这名分早已刻在她血肉里，不容任何试探和亵渎。
飞机平稳地穿越太平洋上空的黑暗。舷窗外的云层缝隙间，隐隐透出一丝遥远大陆海岸线的熹微光芒。
木子然放下触控笔，摘下平光镜，疲惫地捏了捏鼻梁。目光投向窗外那点微弱却坚定的微光。
那不是她的目的地。
那是黎明前的黑暗。
而她奔赴的战场，已经近在眼前。
大洋彼岸另一端，那个在冰冷池水中搏杀的“未婚夫”——汪顺，注定不会成为斯坦福医学院的教授。但这又如何？他自有他的征途，他自有他必须去赢取的桂冠。
而她，木子然，将会在另一片疆场上，亲手铸造那柄守护他的长矛和盾牌——用知识，用信念，用那本被她翻烂了的、沉甸甸的德文分子生物力学。
引擎的低吟仿佛变成了壮行的鼓点。她重新拿起笔，目光锐利如初，重新投入那片冰冷的公式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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