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8）

狂欢的夜晚结束，城市并未真正沉睡。回到酒店房间，昨夜的疲惫还未完全散去，又被新一天的高强度快乐碾压过一遍，两人几乎是栽倒在床铺上。

木子然连澡都懒得洗了，胡乱擦了一把脸，脱掉沾了烟火气和棉花糖的外套，就滚进了被子里，只剩下眼睛还亮晶晶的，像在充电的小机器人。她看着汪顺在稍显狼藉的房间里收拾着散落的门票、玩偶，轻声说：

“汪顺……”

“嗯？”

“明天……我们去一个安静点的地方吧。”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语速很慢，“不要那么吵了。就……很安静很安静的那种。”

汪顺收拾的动作顿了顿。这不像她昨天大喊“榨干每秒钟”的风格。他回头，看到她蜷缩在被子里，像只收起爪子的猫，只有眼神依旧明亮，带着一丝他难以形容的沉静，似乎烟花绽放后，留下的是更深邃的夜空。

“好。” 他走过去，轻轻给她掖好被子，“听你的。安静点。”

“嗯……” 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嘴角微微弯了一下，“顺顺……最好了。”

最后24小时的白昼，以一种近乎缓慢流淌的方式铺展开来，与前两天的疯狂截然不同。

他们去了一家藏在老城区的独立书店，弥漫着旧书纸张和陈年咖啡豆混合的味道。木子然不再风风火火地“打卡”，而是像只归巢的鸟，窝在二楼角落那个巨大的、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藤椅里。她抱着一本厚厚的画册，看得很慢，指尖偶尔划过精美的插页。汪顺就在她旁边的地上铺开几张书页泛黄的旧海报看，时不时抬头，看看她安静的侧脸，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时间像窗外缓慢移动的光影，静得只有翻页的沙沙声。

午后，他们在附近河边的小茶馆消磨。临窗的位置，窗外是缓缓流淌的河水，柳条垂落水面。木子然点了一份精致的点心拼盘，小口小口地吃着，看着河面上偶尔划过的小船，眼神有些放空。她破天荒地没有用手机记录这一切，只是很安静地看着，然后时不时给汪顺喂一小块精致的糕。

“顺顺，” 她突然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窗外的流水，“你说，要是时间能一直这么慢就好了。”

汪顺没说话，只是把茶杯往她手边推了推。

黄昏再次降临。他们没有再去追逐落日，而是在回程的公交车上，随意挑选了靠窗的位置。窗外的街景从繁华的商圈，渐渐过渡到安静的生活区。路灯次第亮起，车窗像巨大的银幕，投映着城市黄昏时分琐碎而温馨的日常——接孩子放学的家长、牵着狗散步的人、菜市场收拾摊位的烟火气。

当车子驶过一个十字路口，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极淡的蓝紫色时，木子然一直望着窗外的目光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看到远处居民楼顶层的边缘，那一线清晰的、深邃的靛蓝天幕上，悬挂着一弯极其清瘦、却无比皎洁的新月，像一枚擦洗干净的银钩。

她猛地抓住了汪顺的手臂：“顺顺！”

“嗯？” 汪顺从手机里抬头。

“你看……” 她的手指指向那弯新月，声音带着一种突然而至的、急促的渴望，“……月亮！今晚的月亮好清！”

汪顺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那月亮确实很美，清冷而孤悬在靛蓝的天幕上。他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顺顺，” 她的语气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执拗，“我们去看看它吧！找一个地方，安静的地方，好好看看月亮！”

“……现在？” 汪顺有点诧异，这不像她。而且，去哪里找看月亮的好地方？

“对！现在！” 木子然的眼神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急切，“我知道有个地方！跟我来！” 她拉着汪顺，在下一个站台匆匆下车。

他们没有回家。

木子然带路，在迷宫般的巷弄里拐了几个弯，熟门熟路地钻进了一栋有些年头、但还算齐整的居民楼。她没有搭乘电梯，而是拉着汪顺走进了安全通道，开始爬楼梯。

“几楼？” 汪顺跟在她后面，昏暗的楼梯间里只有脚步声的回响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

“顶楼。” 木子然喘着气回答，脚步却不停。

天台门打开的一刹那，城市的声音和气味都被暂时隔绝在外。

这是一个未经修饰的居民楼天台，凌乱地堆着些废弃的建材和不知道谁家养的几盆顽强绿植，粗糙的水泥地面坑洼不平。晚风毫无阻碍地吹拂过来，带着夜晚特有的凉意。没有霓虹刺眼的光芒，只有远处城市灯火晕染出的光幕作为背景。

而头顶，是豁然开朗的、一大片深不见底的墨蓝天鹅绒幕布，那弯清瘦的新月，不再是车窗里遥远的一点银亮，此刻正明晃晃地悬在那里，距离近得仿佛伸手可及，月光清冷地泼洒下来，给整个简陋的天台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脆弱的银白色。

“看！是不是很美？” 木子然像个终于找到宝藏的小孩，兴奋地指着月亮，脸颊因为爬楼而微微泛红，眼睛映着月光，亮得惊人。

她拉着汪顺走到天台边缘一处相对干净、避开杂物的矮墙旁。这里没有高高的防护栏杆，视野开阔，但也让汪顺本能地紧张，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这高度，看得人心头发紧。

木子然却浑然不怕，甚至张开手臂，迎向月光，深吸了一口气。城市的微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月光勾勒出她单薄而倔强的侧影轮廓。

“你知道吗，顺顺，” 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天台上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眼前清冷美景不符的、奇异的温柔和坦然，“选择天台，不是因为它高，也不是因为它能看到最美的风景。”

她转过身，背靠着矮墙，面对着汪顺。月光洒在她的脸上，照出她眼底深处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不舍，有某种沉甸甸的决心，以及一丝极力掩饰的愧疚。

她微微扬起下巴，直直地看向汪顺带着困惑和担忧的眼睛，月光在她瞳孔里投下小小一点银亮。

“是因为，” 她吸了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蘸满了清冷的月光，缓缓吐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和一种奇异的平静：

“这里足够安静，足够空旷，足够让我看着你，也能让你……真正听清我后面要说的话。”

三天计划最后、也是最安静的一幕，在这无遮无拦的月光下，缓缓拉开帷幕。最后的谜底，也是沉重的现实，将被这清冷的月光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