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痕（4）

餐厅里举办了热闹的庆功宴，杯盏交错，欢声笑语。木子然却拒绝了王教练的邀请，悄悄退了出来，背着那个空了大半的帆布包，站在游泳中心外安静的回廊下。夏夜的晚风带着水汽的微凉，吹拂着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她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心里却像揣着只不安分的小鸟。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而熟悉。木子然转过身，看到汪顺也走了出来。他换上了简单的T恤和运动长裤，头发半干，身上还带着沐浴露的清新气息，混合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药膏清苦味。刚刚在理疗室的推拿似乎效果显著，他整个人看起来放松而舒展，眉宇间还残留着胜利的意气风发。

“要走了？”他走到她身边，声音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木子然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帆布包的带子，“明天一早的高铁回南京。高三要开始了，得回去预习。”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

“高三……”汪顺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恍然，“时间过得真快。感觉……你变化挺大的。” 他侧头看她，眼神在廊灯下显得温和而专注。

木子然的心跳漏了一拍，迎上他的目光：“你也是啊。跟……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问，“这三年……你……过得怎么样？肩膀……还经常疼吗？” 问完又觉得有点唐突，连忙补充，“我是说……看你比赛那么拼……”

汪顺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远处璀璨的灯火，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经历过沉淀的坦诚：

“不太好。” 他直言不讳，“里约之后，钻了牛角尖，练得太狠，肩膀差点废掉。成绩也一直起起伏伏，状态很差，脾气……更差。”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把自己关起来，觉得全世界都不懂，也不想让人懂。那段时间……挺难熬的。”

他的坦诚让木子然有些意外，更多的是心疼。她能想象那个骄傲的少年在低谷中挣扎的样子。

“不过，”汪顺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些，“都过去了。现在……好多了。”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看向她，眼神带着真诚的暖意，“尤其是今天，感觉特别好。药膏很管用，你的推拿……更管用。谢谢。”

被他这样看着，还直接夸了推拿，木子然感觉脸颊又开始升温。她低下头，小声说：“能帮到你就好。我……我这几年，跟着爷爷学医，在药堂帮忙，还要应付高中那些可怕的功课……”她想起那些挑灯夜战的夜晚和福伯的呵斥，也忍不住笑了笑，“也挺忙的，有时候累得倒头就睡。不过……很充实。”

“看得出来。”汪顺的嘴角也微微上扬，“刚才在理疗室，老李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你很厉害。” 他的夸奖很直接，带着一种运动员特有的坦率。

“没有没有，”木子然慌忙摆手，脸更红了，“就是……就是学了点皮毛。爷爷才是真的厉害。”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直视着汪顺的眼睛。夜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廊灯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映出细碎的光。

“汪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厉害。不是说你拿了多少冠军那种厉害。”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是……是你身上那股劲儿。在水里的时候，像……像要把所有力气都榨干一样，那种……不顾一切的专注和拼命。还有……” 她咬了咬下唇，声音更轻了，带着点羞涩和孤勇，“……你今天笑起来的样子，比以前……好看多了。”

这近乎直白的赞美和最后那句“好看多了”，让汪顺明显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脸颊绯红、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孩，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悸动迅速蔓延开。他从未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尤其是在经历了三年的隔阂之后。

木子然说完，自己也觉得脸颊烫得惊人，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她不敢再看他的反应，飞快地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细若蚊呐，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说出了那句在她心底盘旋了许久的话：

“所以……我……我以后……要是还想给你发信息……可以吗？” 她没有提三年前那条石沉大海的短信，只是小心翼翼地、带着点期盼地，问出了这个关于“以后”的问题。这已经是她能表达的最大的主动和心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夏夜的蝉鸣似乎都消失了。

汪顺看着她低垂的脑袋，露出的那截白皙后颈也染上了粉色，还有那微微颤抖的、攥紧帆布包带子的手指。心底那片沉寂已久的冰原，似乎被这笨拙又真挚的话语彻底击碎，融化成一片暖洋。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承诺感：

“当然可以。”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和释然，“这次……我一定回。”

“木子然，”他叫她的全名，声音低沉而清晰，“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发个信息。” 这不再是客套，更像是一种……约定。

木子然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而温和的眼眸里。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曾经的冰冷和疏离，只剩下清晰的暖意和……某种让她心跳加速的东西。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羞涩和忐忑，她用力点头，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绽放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嗯！一定！”

远处传来队友呼喊汪顺的声音。他朝那边应了一声，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他只是对她点了点头，嘴角也勾起一抹清晰的笑意，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那片喧嚣的光亮。

木子然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融入灯火之中。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夏夜特有的温柔。她抬手捂住依旧滚烫的脸颊，感觉整个人都像踩在云端，轻飘飘的，充满了不真实的甜蜜。

他答应了！他说“当然可以”！他说“一定回”！

他还说……到了给他发信息！

少女的心事，在这一刻，终于不再是独角戏。那个沉寂了三年的名字，重新在心底鲜活起来，带着全新的、令人雀跃不已的可能。她握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感觉回南京的高铁旅程，似乎也变得格外令人期待起来。这个夏天，真的，真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