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似纱,尚未被初阳完全蒸融,湿漉漉地悬在庭院草木的梢头,凝成细小的水珠。
空气里浸透了草木的清气,凉沁沁地拂过面颊。
院子角落那两把并排的老藤摇椅,也笼在这片湿润的薄明里,椅面上蒙着一层细密晶莹的露水。
王也走过去,脚步轻缓得像怕惊扰了这片晨间的静谧。
他臂弯里没有骨灰盒,只小心地托着一个老式的木质相框。
框里是林笑笑,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磨得光滑,是她五十岁上下时拍的,眼角已有细纹,但笑容明亮鲜活,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相片里伸出手来,拍他的肩膀,喊他“王道长”。
他停在右边那把摇椅旁,弯下腰,用袖口仔细地、一点一点拂去藤椅上积着的冰凉露水。
指尖触到那湿冷的藤条,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他才将那个带着体温的木相框轻轻放在刚刚拭干的位置上,摆正,让照片上的笑笑正好能“看”向院子里的晨光。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慢慢坐进左边那把属于自己的摇椅里。
老藤椅发出一声熟悉的、悠长的“吱呀”,像一声疲惫而满足的叹息,载着他轻轻摇晃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空着的藤椅上。那上面只有一张凝固了时光的笑脸,在薄雾弥漫的晨光里静静回望着他。
王也看着那空荡荡的椅子,眼神是多年沉淀下来的温柔,深得像古井,里面浮沉着难以言喻的倦意,仿佛跋涉了万水千山终于抵达了终点。
可偏偏,他的嘴角是微微向上弯着的,弧度很浅,却很真实。
晨光落在他半边脸上,照亮了那些深刻的纹路,也照亮了这抹笑意。
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正对着那个看不见的身影,低声商量着今天早饭该吃什么。
“喂…”他忽然出了声,打破了庭院的寂静。声音低哑,带着刚睡醒似的慵懒,和平日里与她闲扯家常时没什么两样。
晨风掠过,吹动他宽大道袍的袖口,也吹动了相框旁边几根垂落的细藤。
他体内那早已稀薄得近乎虚无的先天一炁,在这声呼唤里,开始无声地加速逸散,像投入静水中的沙粒,悄然沉降,消融于无形。
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在清冷的晨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玉质的、不真实的透明感。
“这次…”他顿了顿,目光依旧胶着在那空椅上,仿佛能看见她正歪着头,带着点促狭又了然的神情等着他下文。
他轻轻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冽的空气,声音更轻了些,倦意像潮水般温柔地漫上来,“…真有点困了。”
话音落下,他缓缓地、彻底地合上了眼帘。
像是长途旅人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也像是终于寻到了归巢的倦鸟。
清晨的阳光此刻终于艰难地刺透了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落下斑驳摇曳的光影,跳跃着、流淌着,洒在他安详闭合的眼睑上,洒在他微微上扬的唇角,洒在他已然变得半透明的身躯上。
那身旧道袍在晨风中显得格外空荡,仿佛包裹的只是一缕即将散去的轻烟。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梦呓,消散在带着露水气息的风里:
“…等等我。”
庭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那两把老藤摇椅,在微凉的晨风中,以几乎相同的、悠长而缓慢的节奏,发出低沉的“吱呀…吱呀…”声。
左边那把椅子的晃动幅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变弱。
椅背上,几片被晨露打湿的梧桐叶,被一阵稍大的风轻轻拂落,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王也空荡荡的、半透明的衣袍上,又毫无阻滞地穿过那已不复存在的形体,最终,悄无声息地躺在藤椅下微湿的泥土里。
光斑在他曾存在过的地方静静流转,雾气无声地升腾。
相框里,林笑笑的笑容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中,愈发显得温暖而永恒。
两把摇椅兀自轻轻摇晃着,仿佛承载着无人可见的重量,吱呀…吱呀…诉说着一个终于圆满的、关于等待与重逢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