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是金纱织就的,透过老梧桐层层叠叠的叶隙,筛落成细碎的光斑,温柔地铺满整个小院。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奢侈的澄澈,风丝儿都没有,只有阳光暖融融的触感,熨帖着每一寸肌肤。
王也坐在窗边,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沉静地落在摇椅里熟睡的林笑笑身上。
他看了很久,久到窗外光线的角度都偏移了几分。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放下茶杯,杯底落在木质小几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轻缓,走到摇椅旁,俯下身。
没有直接触碰她,只是伸出手指,指尖距离她盖着的薄毯几寸之遥,一缕极淡、极精纯的炁流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咔哒”声轻响,椅背的角度被炁流极其精准地抬高了那么一两度,贴合着人体脊柱最舒适的那个微妙弧度。
椅座也微微前倾,让重心更稳。每一个微调都恰到好处,是数十年如一日、早已刻入骨子里的熟稔。
做完这一切,王也才弯下腰,手臂穿过林笑笑的颈后和膝弯。
那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仿佛她是一件薄胎的玉器。
他稳稳地将她抱起。毯子滑落了一些,他停顿了一下,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鬓角,调整好毯子的位置,将她整个裹好,才迈步走向洒满阳光的庭院。
摇椅被无声的炁流牵引着,稳稳跟在他身后,落在院子中央那片最明亮、最温暖的阳光里。
王也轻轻将她放回摇椅,仔细掖好毯子的每一个边角,确保没有一丝风能钻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拖过旁边一张旧竹凳,紧挨着她坐下,身体微微倾向她。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两人身上,带着初秋午后特有的、饱满而不灼人的暖意。
林笑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微微颤动了几下,缓缓掀开。
那双眼睛,是王也许久未曾见过的清明。像是被这场罕见的、质量极高的阳光彻底洗涤过,蒙了许久的薄雾消散殆尽,露出底下清澈见底的湖泊,闪烁着灵动而温暖的光泽,一如几十年前那个举着画笔、笑容灿烂的姑娘。
她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近在咫尺的王也,嘴角一点点向上弯起,弧度越来越大,最后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如同少女般明媚的笑容。
“老王,”她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像山涧敲击石头的清泉,“今天天气真好呀!”
王也的心口被这笑容和这声音狠狠撞了一下,一种近乎钝痛的暖流瞬间弥漫四肢百骸。
他看着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她脸上久违的、鲜活生动的神采,心中那片早已了然的海域,此刻却平静得如同无风的镜湖。
他伸出手,宽厚的手掌轻轻覆上她放在毯子上的手,指腹习惯性地摩挲着她手背上松弛的皮肤,感受着底下微弱的脉搏。
他也笑了,嘴角那点惯常的懒散弧度变得无比柔和、真实。
“嗯,”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平稳,“特别好。”
得到他的回应,林笑笑的笑容更加灿烂,仿佛有无数珍藏的光点要从她眼底溢出来。她反手抓住王也的手,指头不算有力,却抓得很紧。
“老王,你还记不记得?”她开始说话,语速比平时快,带着一种久违的、兴高采烈的劲儿,记忆的闸门被这奇妙的晴朗彻底冲开,“第一次见你,我低头看手机,你出神,我一头装在你身上,煎饼果子糊了你一身……”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连当时煎饼摊飘出的油烟味、王也道袍洗得发白的颜色、她自己咕咕叫的肚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还有还有!我那回突发奇想,非要给你烤饼干!结果呢?黑得跟炭一样!你还面不改色地全吃了!后来半夜跑了好几趟厕所,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咯咯笑起来,带着点小得意和小小的心疼,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王也安静地听着,目光从未离开她的脸庞,捕捉着她眉飞色舞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听到这里,他嘴角弯得更深了些,拇指在她手背上安抚地蹭了蹭,算是默认。
“还有我超级累那次,你非要拉我出来。”林笑笑的声音忽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和甜蜜,“哇!老王你是不知道!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那漫天的光点!金灿灿的,就跟萤火虫似的,绕着咱们俩飞啊飞啊!比真的星星还好看!你哪儿学的这招啊?是不是专门用来哄小姑娘的?”
她促狭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眼神亮晶晶的,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星光点亮的夜晚。
王也低低地笑出声,胸腔微微震动:“瞎琢磨呗。”
话题跳跃着,又落到了更深的岁月里。
“……生小木头和乐乐那会儿,可真是折腾死我了。”
林笑笑的声音低缓下来,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温柔的回味,“在产房里头,疼得我死去活来,骂了你八百遍。后来护士把孩子抱给我看,一个红通通皱巴巴,像个小老头,一个哭得震天响,像个小喇叭……我一看,得,随你,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笑着,眼角却悄悄湿润了。
王也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他当然记得。产房外冰冷的塑料长椅,他坐了一夜,听着里面她压抑的痛呼和断断续续的骂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当第一声啼哭传来时,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脱力,才发现自己后背的汗已经把道袍浸透了。
“还有啊,我那厨房……”林笑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点自嘲的可爱,“真是邪了门了!明明步骤都对,可最后端出来的东西,不是焦了就是糊了,要不就是咸得能齁死卖盐的!也就你和小木头乐乐不嫌弃,乐乐那小丫头片子,一边皱着脸说‘妈,下次少放点盐呗’,一边还往嘴里塞……”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浓浓的眷恋和一点点撒娇般的委屈,“老王,你说我这毛病,是不是老天爷看我画画画得还行,故意给我关上了这扇窗啊?”
王也看着她微微撅起的、带着岁月痕迹却依旧生动的嘴唇,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戳了一下。
他抬起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拂开她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银发,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挺好。”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省得我失业。”
林笑笑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声的、畅快的笑声,肩膀都跟着抖动起来,笑出了眼泪。
她抬手去擦眼角,手指触到一片微凉的湿润。笑声渐歇,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温柔,落在了院子里那棵沉默的老梧桐上。
“小木头……”她轻轻念着这个暌违已久的称呼,声音里充满了母亲特有的骄傲和柔情,“那孩子,闷是闷了点,像你。可心眼儿实诚,也……也像你。”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一个特别清晰的画面,“就那次,也是这样的好天气,大家都回来了。我记不清事儿了,糊里糊涂的……他呀,就站在那儿,手指头悄悄那么一动……”
她模仿着当时儿子那细微的动作,眼神亮得惊人,“呼啦一下!那些叶子!就飞起来了!卷成个小旋涡,在我眼前转啊转啊……金黄金黄的,可好看了!”
她描述着,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如同孩童发现宝藏般的惊喜光芒:“我当时就想啊,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变这么漂亮的戏法了?肯定是跟他那个最会‘变戏法’的爹学的!”
她得意地看向王也,像是在炫耀一个共同的秘密。
王也凝视着她光彩熠熠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此刻同样金黄的阳光,也映着那个由落叶构成的、无声旋转的金色旋涡。
一股强烈的情感无声地冲撞着他的胸腔。他没有说话,只是垂在身侧、搭在膝盖上的左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
没有风。
院子里,几片悬在最低枝头、摇摇欲坠的梧桐叶,却在这一勾之下,骤然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
它们无声地、轻盈地上升,悬停在离地一米多高的半空中,位置精准地排布开来。
一片,两片,三片……五六片金黄的叶子,静静地悬浮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彼此保持着微妙而稳定的距离,构成了一幅小小的、凝固的、无声的星图。
没有旋转,没有舞动,只是纯粹的、静止的悬停。每一片叶子都沐浴在金色的光线下,脉络清晰,边缘闪烁着微芒,像被无形的丝线固定在时间琥珀中的金色星辰。
林笑笑的目光被这奇异的景象牢牢吸引。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空中那几片静止的“星星”,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着那纯粹的金色光点。
她的呼吸似乎也放轻了,脸上那份属于母亲的、生动的兴奋和回忆,慢慢地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邃、更宁静的满足。
那是一种穿透了漫长岁月、看尽了所有悲欢、最终抵达纯粹港湾的安然。
阳光暖洋洋地包裹着她,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她的眼皮似乎被这暖意熏得有些沉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垂落下来,覆盖住了那双刚刚还璀璨如星的眼眸。嘴角那抹心满意足的、如同少女般纯净的笑容,却依然停留在唇边,未曾消散。
“老王……”她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卸下所有重负后的慵懒和无比满足的喟叹,几不可闻地飘散在温暖的空气中,“……真好呀……”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如同羽毛坠地。
覆盖在她手背上的、王也那只宽厚温暖的手掌,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那么一瞬。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倾向她的坐姿,目光依旧胶着在她安详合拢的眼睫上,停留在她唇角那抹凝固的笑容上。
院子里的时间仿佛被抽走了发条。
悬停在空中的那几片梧桐叶,像是骤然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极其缓慢地、打着优雅的旋儿,一片接一片,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其中一片,打着旋儿,轻轻落在王也的膝盖上,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如刻。
阳光依旧慷慨地倾泻着,但院子里的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安静了。
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寂静降临了。连空气的流动都变得异常缓慢,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那份宜人的暖意,仿佛也凝固在了这一刻。
王也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许久,久到那片落在他膝头的叶子都仿佛要融入他衣料的纹理里。
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
动作带着一种被岁月浸透的沉重,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柔。
他的额头,轻轻、轻轻地抵在了林笑笑那只被他握了许久、此刻尚存一丝微弱暖意的手背上。
竹凳和摇椅的影子在澄澈的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如同两座沉默相依的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