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笑笑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刚挂断的电话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余温。屏幕暗下去前,最后显示的备注是“甲方A先生”。
A先生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时,总带着种刻意的柔和,像温热的蜂蜜水,黏稠又熨帖。
他说新项目想当面聊聊,地点就定在市中心那家颇有名气的、氛围极好的猫咖。
“林小姐的画风特别有灵气,我这边有些新想法,感觉当面交流会更有火花,也更…亲切些,您看呢?”
林笑笑对这种商业互捧加若有似无的亲近早已免疫,但项目就是项目,报酬就是动力。她爽快地应下:“没问题啊A先生,时间地点您定,我准时到!”
挂了电话,心情像被这阳光晒得蓬松的云,轻飘飘的。
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节都发出舒服的轻响,目光随意地扫过旁边几步远的另一张公园长椅。
王也。
他像一尊被阳光腌入味了的雕像,懒洋洋地瘫在那张漆成墨绿色的长椅上。
洗得发白、质地柔软的旧道袍随意地裹着颀长的身体,一条长腿曲起,另一条随意地搭在椅面边缘。
太极簪松松地绾着半长的黑发,几缕不听话的碎发散落在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分明的颊边。
他双眼紧闭,呼吸均匀悠长,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宽大的道袍领口下,隐约可见一截平直好看的锁骨。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肩背流畅而不过分贲张的轮廓,连带着那副万事不萦于怀、只想与周公论道的惫懒劲儿,都成了这午后静谧风景的一部分。
林笑笑托着腮,看着他这副雷打不动的“入定”模样,忍不住弯起嘴角。她刚想起身离开,去为下午的猫咖之约稍作准备。
就在她挪动身体,长椅的木板发出轻微“吱呀”声的瞬间——
王也那安静搁在腹部、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依旧闭着眼,呼吸的节奏也似乎毫无变化,但眉心,那片总是舒展得如同平静湖面的地方,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
“咖啡馆…亲切些…准时到…”这些词句,像细小的沙砾,被风卷着,不偏不倚地落进了他因“听风吟”而异常敏锐的感知里。
那刻意放柔的男声,像一根细小的芒刺,在他懒散的精神屏障上,轻轻扎了一下。
一丝极其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滞涩感,悄然滑过心间。
---
下午三点半,距离猫咖约会还有整半小时。林笑笑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一下头发,手机屏幕突然疯狂地亮起。
来电显示:甲方A先生。
她疑惑地接起:“喂?A先生?”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与几小时前的温润柔和判若两人。
那是一种扭曲的、带着剧烈痛苦抽气和无法抑制呻吟的破碎声音,背景音里似乎还有医院特有的嘈杂忙乱。
“林…林小姐…抱…抱歉…”A先生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伴随着控制不住的倒吸冷气声,“我…我突然…肚子…疼得要命…急性…急性肠胃炎…救护车…刚到医院…”
“啊?!”林笑笑吓了一跳,“您还好吗?在哪家医院?”
“仁…仁和…急诊…”A先生的声音充满了虚弱和难以言喻的尴尬,“项目…改天…实在…对不住…”
电话在一片痛苦的抽气和匆忙的医护人员背景音中挂断。
林笑笑握着手机,愣了几秒。这变故来得也太突然了吧?刚才电话里那中气十足约人喝咖啡的劲儿呢?
她叹了口气,出于基本的礼貌和人道主义精神,抓起钱包和钥匙出门。
路过小区门口水果店时,顺手挑了个看起来挺新鲜的果篮。
仁和医院急诊部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凛冽气味。
林笑笑提着果篮,按照短信找到留观病房。推开门,只见A先生脸色蜡黄,像被抽干了水分的菜叶,蔫蔫地蜷在病床上,额头上全是冷汗,手背上扎着输液针。
他整个人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挥之不去的窘迫。
“A先生,您感觉怎么样?”林笑笑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关切。
“还…还行…死不了…”A先生有气无力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神躲闪着,显然觉得在自己合作方、尤其还是位年轻女性面前如此狼狈,实在丢脸至极。“就是…太突然了…莫名其妙…真是…倒霉透顶…”
林笑笑正想安慰几句,身后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一股熟悉又清冽的气息,混合着室外阳光的暖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感,无声地涌了进来。
林笑笑诧异地回头。
王也。
他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门口,宽大的旧道袍衬得他身姿愈发颀长挺拔,姿态一如既往的松弛慵懒,仿佛只是散步路过。
“哟,”他目光落在林笑笑身上,那总是半阖着的、带着点睡意的眼睛似乎清明了一瞬,嘴角极其自然地牵起一个弧度,声音是惯有的京腔儿,带着点刚睡醒似的微哑,“楼下瞧见你了,顺路,接你回去。”
他的出现是如此自然,如此巧合,自然到林笑笑完全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啊?哦!好呀!”林笑笑立刻应道,转头对病床上目瞪口呆、脸色似乎更灰败了几分的A先生歉意地笑笑,“A先生,您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祝您早日康复!”
王也的目光,这才缓缓地、仿佛不经意地,从林笑笑脸上移开,落向病床。
他没有说话,只是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那么一丝丝。
他向前走了半步,恰好站在林笑笑身侧后方,一个微妙地将她半掩在身后的位置。
他微微侧头,目光平静地投向床上形容狼狈的男人。
然后,王也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极其“和善”。
病床上的A先生被他看得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连腹部的绞痛都似乎被这诡异的注视冻得麻木了一瞬。
他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眼神惊恐又茫然,完全不明白这位穿着古怪道袍的俊朗男人,为何会对自己露出如此“和善”又如此令人心底发毛的笑容。
“走吧?”他侧了侧身,示意林笑笑先行。
“嗯!”林笑笑点点头,再次对A先生说了句“好好休息”,便跟着王也走出了病房。
---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淡了些。电梯缓缓下行,狭小的金属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林笑笑看着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忍不住小声嘀咕:“这A先生也太倒霉了吧?约好的时间突然急性肠胃炎,还直接进医院了…看他那样子,真是遭了大罪了。”
她语气里带着真实的同情和一丝世事无常的感叹。
身旁,王也倚着冰凉的电梯壁,姿态闲适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事实。
指尖拂过柔软的布料,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然后,他用那种特有的、仿佛万事万物皆在预料之中的、云淡风轻的语调,慢悠悠地补完了后半句:
“运气不好。”
四个字,轻飘飘地落在电梯下降的轻微嗡鸣里。
林笑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还在为A先生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唏嘘。
她当然不会知道,就在几小时前,阳光正好的公园深处,某个僻静无人的角落。
她的道长邻居是如何在长椅上“睡”得安稳,又如何在不惊动一片草叶的情况下,悄然并拢了修长的食指与中指。
指尖一缕常人无法察觉的、极其凝练的“水汽”——坎字·水弹,无声无息地汇入不远处绿化带自动喷灌系统那细密的水雾之中,精准地附着在A先生习惯性提前半小时到达、必然会经过的那片光滑大理石步道上。
更不会知道,当A先生踩上那片被无形水汽浸润得格外湿滑的地面,脚下猛地一趔趄、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的惊魂瞬间,一缕细微如牛毛、却凌厉如针尖的无形之炁,是如何被王也隔空轻巧弹出,分毫不差地没入他小腹上某个特定的、与肠胃功能息息相关的穴位。
那力道拿捏得妙到毫巅,足以引发剧烈的痉挛绞痛,模拟出最典型的急性肠胃炎症状,却绝不会留下任何实质性的损伤证据。
深藏功与名,事了拂衣去,深得武当太极“四两拨千斤”之精髓。
王也的目光落在电梯光洁如镜的金属内壁上,里面清晰地映出身旁姑娘毫无所觉、兀自感叹着“倒霉”的侧脸。
他唇角那点极其细微的弧度,似乎又加深了那么一丝丝,快得让人抓不住。
运气不好?
嗯,是挺不好的。谁让他挑了个道长“听风吟”时离得近、又恰好惹得道长心里那潭八百年不起波澜的死水,微微皱了一下眉的日子,约人喝咖啡呢?
武当山毕业的,确实都略懂一点人体穴位与五行水法。以及,如何让某个“运气不好”的人,恰到好处地暂时消失两天。
“你想不想去猫咖?”王也试探性的问。
“诶?”林笑笑疑惑,“这么巧的嘛?”
不过林笑笑又怕王也反悔,没有多想就赶忙应下:“我去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