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里小区，名字挺雅致，实际是片上了年头的老楼。墙皮斑驳，爬山虎在初夏的阳光下肆意生长，楼下小花园里大爷大妈们晨练的收音机声、小孩的嬉闹声、还有早点摊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子鲜活又有点嘈杂的市井烟火气。
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隐居，其一：清静。其二；清静。其三：还是清静。
自甲申之乱告一段落后，王卫国希望王也回家帮忙操持产业，最好能顺便还个俗，给他生好几个孙子孙女；而公司希望八奇技止于王也这一代人，如果王也回武当山，脱离了哪都通的监控，又让公司很难做。
思来想去，拒绝继承家产，找个离公司不远的地方“隐居”，顺便体验一下人间烟火，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林笑笑就一头扎在这片喧嚣里，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塞满了数位板、压感笔和各种画材，活像一只移动的百宝箱。
她脚步生风，眼睛却牢牢黏在手机屏幕上，手指在屏幕上划得飞快——甲方爸爸凌晨三点发来的修改意见，要求把主角服装的第三颗纽扣从蓝色改成“具有深邃星空感的靛青”，这简直是在挑战人类肉眼对颜色的认知极限！
“靛青…靛青…”她嘴里念念有词，眉头拧成了疙瘩，“不就是深一点的蓝吗？甲方爸爸的眼里是不是装了光谱仪？”
她烦躁地抓了抓本就有些凌乱的丸子头，视线完全被手机屏幕绑架，浑然不觉自己正以一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偏离了人行道，朝着路边那个排着短队、弥漫着诱人香气的煎饼摊直冲过去。
就在她指尖即将戳到屏幕上的“发送键”，把一句“靛青和深蓝有区别吗祖宗？”的咆哮发出去的瞬间——
“嘭！”
一声闷响，夹杂着某种柔软物体被挤压、碎裂的粘腻声响，还有一声短促的“哎哟”。
林笑笑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堵温热的墙，冲击力让她整个人向后倒去，手机也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
她下意识地闭紧了眼，准备迎接屁股和大地的亲密接触。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一只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地箍住了她的腰，猛地将她向后倾倒的身体捞了回来。
那手臂的力量极大，瞬间爆发的支撑感让她整个人几乎被凌空提起了一下，才重新落回地面，脚尖虚虚点着。
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像是清晨山间微凉的雾气，又混杂着一点被阳光晒透的青草和干净的皂角味道，异常清爽，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混乱中，有什么温热、粘稠的东西，带着浓郁的酱香，劈头盖脸地溅了她一脸，甚至有几滴飞进了她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呃…咸的？”林笑笑下意识地咂巴了一下嘴，茫然地睁开眼。
视线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阔的、微微起伏的胸膛，被一件质地柔软、洗得微微发白的靛青色道袍覆盖着。
但此刻，这道袍的领口和胸前一片，正上演着一场惨烈的“酱料灾难”。金黄的蛋液、深褐的酱汁、翠绿的葱花、碎成渣的薄脆…乱七八糟地糊在上面，正顺着那布料独特的纹理缓缓向下流淌，勾勒出下方结实胸肌的轮廓。
那酱汁尤其顽劣，在领口处蜿蜒出一道深色的溪流，一路滑向他微微敞开的领口深处，消失在那引人遐想的、若隐若现的锁骨阴影里。
林笑笑的目光顺着那道酱汁的轨迹，艰难地往上挪。
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是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睛，瞳仁的颜色很特别，像是沉淀了岁月的琥珀，又像是融化了阳光的浅蜜糖，剔透而温润。
然而此刻，这双好看的眼睛里，却没有多少暖意。
他微微垂着眼帘看她，长长的睫毛在晨光里投下浅浅的阴影，眼神慵懒，带着一种刚睡醒似的、漫不经心的打量，但深处却像平静的深潭，幽邃得让人有些发慌。
他的头发略长，几缕发丝随意地垂在额前，衬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有种奇异的矛盾感——既有出尘的疏离，又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痞气。
“……”林笑笑的大脑彻底宕机，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傻傻地看着那片狼藉的酱汁继续在他胸口蔓延。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还牢牢箍在她腰侧的手掌，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传来惊人的热度，像一块烙铁，烫得她腰间那块皮肤几乎要燃烧起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煎饼摊老板的惊呼、周围路人好奇的打量，都被隔绝在一种诡异的真空里。
然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懒洋洋的视线在她糊着酱汁的鼻尖上停顿了一下，再慢悠悠地扫过她呆滞的脸，最后落回自己惨不忍睹的胸前。
一个低沉、带着点刚睡醒般沙哑磁性的嗓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调侃的腔调：
“姑娘，”他微微俯身，距离瞬间拉近，那股清冽又沉凝的气息更清晰地拂过她的面颊，“我的煎饼果子…就这么香？”尾音微微上扬，像一片羽毛，搔刮过人的心尖。
“轰！”
林笑笑的脸瞬间爆红，一路红到了耳朵根。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他怀里弹开，腰间那灼人的温度骤然消失，让她心里莫名空了一下，随即又被巨大的窘迫填满。
“对…对不起！对不起！”她手忙脚乱，语无伦次，完全不敢再看他的脸和那灾难现场般的道袍，“我不是故意的！我赔！我赔你！”
她慌乱地低头去找掉在地上的手机，想扫码支付，眼角余光瞥到地上那个被自己撞扁、踩踏过的煎饼果子残骸，更是羞愧得想原地消失。
“算了。”那道士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慢条斯理地直起身，随手拂了拂道袍前襟——当然，除了让酱汁沾染的范围更大了一点，没有任何作用。
他甚至没再看地上的煎饼残骸一眼，仿佛那价值八块钱的早餐从未存在过。
他的目光越过她乱糟糟的头顶，投向远处某个方向，那副姿态，像是准备随时飘然而去，不带走一丝云彩，只留下一片酱汁和尴尬。
“那个…钱…”林笑笑终于摸到了屏幕裂了条缝的手机，急急地举起来。
道士摆了摆手，动作随意得像在赶走一只苍蝇。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到林笑笑脸上，那懒洋洋的视线在她沾着酱汁、红得快要滴血的脸颊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走了。”他丢下两个字，不再多言，转身迈开步子。
靛青色的道袍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那一片酱汁污渍在晨光里格外刺眼。
他走得并不快，却有种奇特的韵律感，几个眨眼就融入了熙攘的人流，背影清瘦挺拔，很快消失在街角。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王也拖着脚步，慢悠悠地晃进了自己租住的老小区单元楼。
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尾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水光，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刚从深山老林里打坐三天三夜出来的慵懒气息。
白天回道观，被几个师兄弟围着叨叨了半天山下俗务，烦得他只想找个地方挺尸。
刚走到自己租住的房门口，摸出钥匙，隔壁那扇一直空关着的门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兵荒马乱般的声响。
叮铃哐啷，像是锅碗瓢盆在激情摔跤，间或夹杂着几声短促的、明显是强忍着没尖叫出来的抽气声。
王也开锁的动作顿了顿，眼皮懒懒地掀开一条缝，瞥了一眼隔壁紧闭的房门。
新邻居？动作还挺大。他没在意，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股极其霸道、极具穿透力的气味猛地从隔壁门缝里汹涌而出，精准地灌入王也的鼻腔！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蛋白质彻底碳化的焦糊味、某种塑料被高温熔化的刺鼻怪味、还有一股……像是打翻了十瓶廉价酱油又泼了半桶醋的、浓郁到令人窒息的酱料气息。
“咳…咳咳！”饶是王也这种泰山崩于前都能保持懒散表情的人，也被这生化武器级别的混合气体呛得猛地咳嗽了两声，眉头瞬间拧紧。
这新邻居是在屋里炼丹，还是准备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念头还没转完，隔壁的动静骤然升级！
“滋啦——！！！”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如同高压蒸汽泄漏般的恐怖嘶鸣声猛地炸响。
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上，伴随着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的、属于年轻女性的尖叫：
“啊——！”
王也搭在自家门把手上的手指停住了。那尖叫的声音，带着一种慌乱到极致的破音，穿透力极强，莫名地……有点耳熟？
像今天早晨某个糊了他一身酱汁还踩扁他煎饼果子的罪魁祸首？
嘶鸣声还在持续，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绝对是某种消防报警设备被触发了。
王也眉头皱得更深，他不再犹豫，转身两步就跨到了隔壁门前。
老旧的防盗门虚掩着，浓烈的焦糊味和刺耳的嘶鸣声正是从门缝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抬手，修长的手指没什么犹豫地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一片狼藉的“战场”瞬间映入眼帘。
小小的厨房区域此刻被浓烟笼罩，一个红色的、圆柱形的家用灭火器躺在地上，还在疯狂地向外喷射着白色的干粉烟雾，发出持续不断的刺耳嘶鸣。
干粉烟雾弥漫了大半个客厅，如同下了一场暴雪。地上、柜子上、甚至天花板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惨白的粉末。
在这片白色的“硝烟”中心，站着一个同样惨白的身影。
她背对着门口，穿着一件宽大的、印着卡通猫咪的白色T恤，下身是条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裤，两条笔直的腿此刻沾满了白灰。
原本扎着的丸子头彻底散架了，蓬松的栗色卷发凌乱地披散着，发梢和肩膀上落满了干粉，整个人像刚从面粉袋子里捞出来。
她正徒劳地对着地上那个疯狂旋转喷射的灭火器手舞足蹈，似乎想扑上去按住它，又怕被喷个正着，急得在原地直跺脚。
“喂！停下！祖宗！别喷了！”她带着哭腔，声音在嘶鸣声中显得又气又急。
大概是听到了开门声，她猛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被灭火器的嘶鸣声拉长了。
那张糊着干粉、沾着几道可疑黑灰，被烟雾呛得眼泪汪汪、鼻尖通红的脸……即使狼狈得像只掉进灰堆的猫，王也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早晨煎饼摊前，那个一头撞进他怀里，用他的道袍当酱料画布，还踩扁他唯一早餐的冒失姑娘。
此刻，她那双因为惊吓和呛咳而水光潋滟的大眼睛，正瞪得圆圆的，写满了比早晨撞飞他煎饼时更加强烈百倍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她微微张着嘴，沾着白灰的唇瓣翕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干粉、和一种无形的、名为“冤家路窄”的尴尬。
王也的目光在她那张精彩纷呈的花猫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
然后，他的视线慢悠悠地扫过一片狼藉、如同被轰炸过的厨房，扫过地上那个还在孜孜不倦制造噪音和污染的灭火器，最后，落回她脸上。
他脸上那惯常的慵懒神色没有丝毫改变，只是眉梢极其细微地挑动了一下，琥珀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近乎玩味的光。
他向前走了一步，踏进这片白色的烟雾里，脚步依旧是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奇异的从容，仿佛脚下踩的不是灾难现场，而是自家后花园。
他径直走向那个还在嘶吼的灭火器。弯腰，伸手，动作干脆利落，精准地一把扣住了灭火器罐体下方某个位置，指节分明的手指稍一用力——
“咔。”
那持续折磨人耳膜的尖锐嘶鸣声，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清静了。
只剩下干粉烟雾还在无声地飘散，像一场诡异的默剧。
在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死寂的安静里，王也直起身，随意地甩了甩沾上干粉的手指。
他抬眼，再次看向僵在原地、浑身僵硬、只有眼珠还能转动的林笑笑。浓密的白色烟雾在他们之间缓缓流动，模糊了视线，却又让彼此的存在感更加鲜明。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
林笑笑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绊到了身后一个翻倒的小板凳，身体顿时不稳地晃了一下。
王也似乎没看见她的窘迫，或者看见了也懒得理会。他径直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沾染的、同样糟糕的气味。
他微微低下头，下颌的线条在飘散的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
一股混合着干净皂角、淡淡烟草味（可能是回道观时沾上的）和他本身那种清冽沉凝气息的味道，瞬间压过了周遭的焦糊和干粉味，霸道地侵入林笑笑的感官。
那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温热的、细微的气流。
“站起来吧，要不我请您？”道士伸出一只手。
“那个……谢谢你，我叫林笑笑。”
“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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