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个巨大的溏心煎蛋,软塌塌地卧在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上。
最后一点蛋黄般的光线挣扎着穿过公园摩天轮巨大的钢铁骨架,在排队区拉起长长的影子。周末的游乐园人声鼎沸,到处是孩子的尖叫嬉闹和棉花糖的甜腻香味。
音乐嘈杂而欢快,像是强行把快乐灌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顾南浔半张脸都埋在高领薄毛衣的衣领里,露出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他不情不愿地被宋惊鹊推着往前走,嘴里还不停抱怨:“我说……有必要吗?一个破摩天轮……这玩意儿能防弹吗?!啊?!”他烦躁地伸手去拨弄宋惊鹊搭在他轮椅扶手上的手臂,想把这股推着他前进的力道摆脱掉。
周围人潮汹涌,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爆米花的黄油焦香和廉价香水的甜腻,熏得顾南浔头晕。他只想立刻回到他的大别墅,躺在他那张能睡三个人的沙发里,而不是像个景点一样被人推着挤在这闹哄哄的地方。
“安保漏洞排查。”宋惊鹊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和这喧嚣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的手像焊在轮椅扶手上一样稳,力道不容置疑,声音平板无波,“你签过的同意书里,第七项补充条款,包含所有可能暴露于公共场合的娱乐设施。”
顾南浔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被噎住了。“那破同意书有你人那么高!谁知道里面藏着霸王条款……”他咕哝着,但声音弱了下去。眼角的余光瞥到旁边通道入口处,一对“小情侣”正腻腻歪歪地准备登舱。
女孩穿着夸张的泡泡袖粉色连衣裙,裙摆蓬得像朵巨型蘑菇,脚下一双不搭调的老旧磨砂平底鞋,看着摇摇欲坠。
她挽着的“男友”身材壮硕,套着一件紧绷绷的花衬衫,胸口图案是硕大的热带棕榈树,看着勒得慌。
两人紧紧依偎着,像是在进行某种奇怪的连体婴表演。
男人手里还捏着个快捏扁了的卡通面包圈,心不在焉地掰了一小块塞进女孩嘴里。女孩眼神飘忽地咀嚼着,腮帮子僵硬地鼓动。
一股廉价合成食用香精的甜香混着男人身上隐约的、不新鲜的烟草味,让顾南浔胃里一阵不舒服的反酸。
轮到他们了。工作人员拉开涂着鲜艳蓝色油漆的摩天轮轿厢门。
顾南浔被宋惊鹊连人带轮椅用力一推,像推一只不情愿的行李箱,硬生生给塞进了那窄小的空间。
宋惊鹊紧随其后进来,金属门“哐当”一声在她身后合拢。
狭小的空间立刻充斥了顾南浔身上的消毒水味和宋惊鹊衣服上永远洗不掉的、混合着淡淡金属和某种清冷草药的微苦气息。
轿厢开始启动,吱吱嘎嘎地离开地面,平稳上升。
城市灰扑扑的天际线在脚下缓缓展开,高楼像一块块巨大的积木。
风吹在铁皮厢壁上,发出沉闷的低吼。整个狭小的空间像一只悬在巨大钢丝上的铁皮罐子,轻微晃动。
轿厢爬升的金属摩擦声里,顾南浔正对着对面座位上方一个小圆窗发呆。
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倒影——略显苍白的脸和有些乱的头发。
“喂,”顾南浔对着玻璃倒影,百无聊赖地开口,试图打破这密闭空间里诡异的安静,“你上次给我弄那胡辣汤里的解药……真苦啊,一股子烂泥巴味儿……”他皱着鼻子,像还能嗅到那可怕的味道。“下次能不能……用点甜点?糖醋里脊打底行不行?松鼠鳜鱼也行啊……”他想找点乐子。
对面的宋惊鹊没回答。她像是凝固的雕塑,视线却固定在轿厢外壁。
顾南浔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侧头。
透过他们旁边那扇同样不大的舷窗,斜上方——正对着他们即将经过的摩天轮最高点附近,另一个蓝色的轿厢挂在那里。
顾南浔的瞳孔骤然缩紧!
斜上方那个蓝色小盒子里,刚刚那对“连体婴小情侣”的站位全变了!
粉色蘑菇裙女孩像只猴子一样,灵活地攀在轿厢门内侧的金属框架上!
她的一条腿以一个极其怪异的角度盘在门边凸起的液压阀上,整个人像壁画般贴附在舱壁上,纹丝不动。
这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动作!更惊悚的是,她手里托着一把……枪!
是的,一把装了长长消音管的枪!黑洞洞的枪口,正以一种极其精准、极度稳定的姿态,死死地锁定住了他们所在的这个还在吱嘎爬升的轿厢!
而那个穿花衬衫的“男友”,壮硕的身躯则背靠着内侧门框,身体微曲,像是用整个后背死死顶住舱门!
他是个人肉门闩!防止他们舱门被震开,也防止外面的人干扰同伴瞄准!
他透过玻璃警惕地扫视着下方,眼神锐利如鹰隼,哪还有半分刚才黏黏糊糊的模样?
那被捏扁的面包圈早不知丢去了哪个角落!
夕阳最后的余晖正好给那个贴在舱壁上的女杀手镀上一层冷酷的金边,枪管反射出冰凉的金属光泽,刺得顾南浔眼睛生疼!
“趴下!!!”
宋惊鹊的吼声和金属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
“噗——!”
一道微弱的、仿佛用厚被子闷着枪口发出的古怪声响!
顾南浔只感觉自己后衣领被一股巨力猛地往后一扯!巨大的惯性差点把他的薄毛衣领口扯崩线!他整个人像张摊开的煎饼,毫无形象地被这股力量带倒,后背重重砸在冰凉的轮椅硬靠背上,肩膀磕得生疼!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疯狂乱跳!
那枚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外侧飞过!灼热的弹道气流烫得他脸颊皮肤猛地一紧,汗毛倒竖!
“噗!” 子弹打中了他背后的舱壁内衬!一声闷响!厚厚的廉价合成皮革瞬间向内凹陷,形成一个丑陋的深坑,一股被高温灼烤的橡胶塑料糊味迅速弥漫开来!
“卧槽——!” 顾南浔刚爆出一声粗口,脖子还被衣领死死勒着喘不过气。
宋惊鹊已经松开了他,如同一道影子般无声地弹射向前!她身体压在轮椅扶手边缘,探手,动作快得几乎只剩下残影!她那修长但布满薄茧的手指闪电般掠过顾辰轮椅扶手下方的紧急手动锁止装置,咔哒一声!
整个轮椅瞬间被强制锁死!巨大的惯性让顾南浔身体猛地前冲又被安全带狠狠勒回!
宋惊鹊根本无暇他顾。
她的身体已经完全伏低,紧贴在轮椅轮子边上那一点点可怜的空间里。
在顾南浔被安全带勒得翻白眼的瞬间,她藏在袖子下的手腕猛地一抖!
“噌!” 一道几乎低不可闻的锐利破空声!
什么东西!像一道笔直的乌光!从她袖口射出!带着一股被压缩到极致的尖锐气流!
目标:斜上方轿厢门内侧那紧紧盘踞着的女杀手!
乌光并非射向女杀手本人!而是快、狠、准!带着致命的精确!打中了门框内侧一个毫不起眼的、手指粗细的镀铬锁止销!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尖锐的金属撞击脆响!像是在演奏一曲微型打击乐!
那枚看起来坚固无比的镀铬小圆柱——连接上下两个轿厢舱门闭合状态的核心卡榫——在乌光撞击的瞬间,肉眼可见地被硬生生砸弯了!扭曲成一个诡异的钝角!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从顾南浔被拉倒,到轮椅被锁死,再到那根倒霉的锁止销被砸弯,不过两三个呼吸!
与此同时,宋惊鹊用膝盖猛地顶了一下轮椅前轮靠近转轴的一个特殊位置!轮椅的前轮毂以一个极其隐蔽的角度,蹭过轿厢靠近地面的内壁!
“滋啦——!!”
一道尖锐、持续、足以刺破耳膜的金属摩擦噪音猛地爆发出来!
像是用指甲在黑板上狠狠刮过!声音从轮椅与铁皮舱壁接触点疯狂扩散,瞬间灌满了这个密闭的小空间!
顾南浔感觉自己脑仁像被一柄烧红的钢针狠狠扎了进去!太阳穴突突乱跳!下意识地双手抱头,痛苦地蜷缩起来!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摩擦声!尖锐、高频、带着某种特定的震荡频率!
就在这足以撕裂耳膜的噪音中,宋惊鹊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那声音不再是平板无波,而是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金属尺子刮出来的!音调精准、语速飞快、毫无感情地穿透了那刺耳的摩擦音墙!
她竟然在念法条!
在这个摇摇欲坠的摩天轮轿厢里!对着两个试图爆他们头的杀手!像背诵绕口令一样!清晰、快速、冰冷地念!法!条!
顾南浔抱着嗡嗡作响的脑袋,耳朵里灌满了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和这诡异的普法声,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碎裂重组。
现在是什么情况?杀手在瞄准他们,而他的保镖在用法律条文攻击对方?这是哪门子新型防弹战术?!
斜上方的杀手显然也懵了!那贴在舱壁上的女杀手托着枪的手臂都明显地晃了一下!
枪口的稳定被打破!她的眼神透过瞄准镜,像见了鬼!什么玩意儿?!干扰狙是用这个?!
就在这时!
吱嘎——!
轿厢猛地一沉!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传来!他们正爬到最高点!
下方城市的万家灯火骤然铺开!巨大的风声在窗外呼啸!
顶部的缆绳绞盘发出吃力的嗡鸣!整个轿厢抵达了最高点的位置!短暂地停住了!
悬停在城市天际线之上!
高空的风骤然加大,吹得轿厢微微摇晃,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抗议声!
机会!
就在轿厢停顿的这一秒!
宋惊鹊整个人像猎豹般从轮椅侧方弹起!轮椅轮毂那持续制造的疯狂摩擦声戛然而止!
她扑向轿厢门内侧!
和刚才那个女杀手几乎一模一样的方位!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
她的右臂精准地甩向那被砸弯的锁止销位置!衣袖下的腕骨似乎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绷紧,用力!
“咔哒!” 又是极其清脆短促的一声!
这次不是撞击!是某种精巧的锁舌被彻底卡死的归位声!
锁止销被弯曲的角度成了某种致命阻碍!在轿厢停住、舱门处于微张状态的瞬间,她利用这点极其细微的间隙,配合她手上不知何时弹出的一枚极薄的金属片,巧妙地一撬、一卡!
门内侧那个小小的电子锁指示灯飞快地闪烁了几下!
紧接着!
“啪嗒!” “咔咔咔!”
一阵密集的、像是无数小机关同时咬合的机械声从轿厢门外侧响起!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意义不明的电子错误音!
斜上方那个蓝色轿厢!
所有的锁止装置!无论是主锁还是副锁!在那根被砸弯的锁止销的“配合”下!
在轿厢抵达顶点悬停的这千钧一发之际!在宋惊鹊精确得如同机器般的一撬一卡之下!
全!部!自!动!上!锁!
整个轿厢的舱门!被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从物理层面!锁死在了摩天轮最顶点的位置!彻底成了一个悬浮在高空的钢铁监狱!门内侧,那枚被砸弯的锁止销,诡异地成了“反锁”的关键一环,牢牢卡死了内部所有的开锁机构!
高空的风猛地灌进来,吹乱了顾南浔的头发。他和宋惊鹊紧挨着,透过那个砸在舱壁上的凹坑正上方的窗户,清晰地看到斜上方舱内的情况。
那穿着粉裙的女杀手还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盘在舱壁上。
她手里托着枪,但枪口已经垂了下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任务。
她僵硬地扭动脖子,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拍打、去抠、去拉扯那扇紧闭的、发出低沉电子错误音的舱门内侧紧急手动开锁装置!
那东西纹丝不动!完全被卡死了!
她慌了!她疯狂地拍打舱门!因为紧张或恐惧,动作变形,双腿也离开了原来的支撑点。
高跟鞋掉在了地板上。
她像个困在透明盒子里的猴子,徒劳地撞击着舱壁,脸上精致的妆容都扭曲了!完全失去了刚出现时的冷酷和精准。
而她那个“男友”更惨!他用壮硕的身体死死顶住了门板!
当所有内部开锁机构被卡死的瞬间,门板就像被焊住了一样!
他的后背成了唯一的“受力点”!当女杀手在里面发疯般撞门试图打开时,所有的力量都通过门板传递到了他的背上!他像根人肉柱子被反复撞击!
“唔!” 他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闷哼!脸色瞬间涨红!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根根暴起!
死死顶住门板的脊背被震得剧烈起伏!花衬衫都被汗水瞬间浸透!
那件本来就紧绷的衬衫,扣子似乎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从他剃得短短的头发茬里滚落下来!
顾南浔看傻了!几乎忘了自己刚才也差点脑袋开花!这操作也太……太损了吧?!把人家的炮台直接焊在最高点?!他下意识地想扭头去看旁边的宋惊鹊。
就在这时!
一阵细微的、急促的按键音,夹杂着剧烈的喘息和低吼,断断续续地隔着那两层金属薄板,模模糊糊地传过来!
“……操!……门!……锁死了!……快想办法!……妈的这女人……什么东西!……”
声音被风声切割得破碎不清。
顾南浔竖起耳朵,勉强捕捉到一点。
紧接着,那个女杀手沙哑、带着点气急败坏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透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镇定:“……冷……冷静!……听我说……下面……” 她的声音似乎凑近了内壁某个位置,像是在对着某种通讯设备低吼。顾南浔努力分辨,但内容模糊不清。
唯一听得格外清晰的,是那个花衬衫壮汉撞门时发出的沉闷如牛的喘息,和衣服撕裂的声音。
顾南浔忽然觉得有点好玩。他压低声音,用肩膀撞了撞旁边依旧紧绷着身体、警惕盯着上方轿厢的宋惊鹊:“喂……你听见没?……他们在里面骂娘呢!” 他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幸灾乐祸,“你刚给他们‘普法’是不是奏效了?这算不算……心理战术破防?”
就在他话没说完的瞬间!
上方轿厢里,那女杀手压低的声音再次传出来,这次多了一种明显的、几乎要崩断理智弦的神经质感:“……别慌!……我切换手动模式!……她就在斜下方!……稳住!……听我口令——三……二……”
顾南浔脸上的幸灾乐祸瞬间冻结!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天灵盖!
女杀手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点射!”
“噗!”
“噗!”
两道比之前更沉闷的、像是重物打在厚实棉被上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声音很小,但带来的冲击却如同两记闷锤!
一枚子弹!狠狠打在他们轿厢上方!
“当!”一声脆响!头顶的合金钢板猛地向里凹陷出一个浅坑!震得整个小空间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顾南浔吓得猛一缩脖子,刚才的幸灾乐祸荡然无存!
另一枚!
却带着更致命的精准!“噗嗤——!”一声锐物穿透薄铁皮的声音!舱壁内衬那层廉价合成皮革被轻易撕裂!
子弹擦着他和宋惊鹊之间的空隙激射而过!带起的凌厉气流割得顾南浔裸露的脖颈皮肤一阵刺痛!
最后打在宋惊鹊刚刚离开位置身后的轮椅金属靠背上!发出“铛!”一声刺耳的爆鸣!
轮椅靠背瞬间被打穿一个洞!
边缘泛着高热的白烟!一股刺鼻的金属燃烧腥气扑面而来!
顾南浔甚至能感觉到那子弹擦过时灼热的温度!差一点!就一点!不是宋惊鹊刚才的闪避动作快得非人,她现在胸前绝对开了个大洞!
巨大的恐惧后知后觉地攥住了顾南浔的心脏!他猛地扭头看向宋惊鹊!
想确认她是否安好。
就在这时!顾南浔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大脑,又在下一秒冻得冰凉!
他看到了!
那只带着黑色露指战术手套的手!属于宋惊鹊的右手!刚刚卡死上方轿厢的那只手上臂外侧!
那件质地精良、颜色像是深灰色岩石的劲装衣袖面料!被一股巨大的、斜向上冲击的力量猛地撕裂开一道寸许长的破口!
裂口边缘的布料瞬间被染成了深红!更多的血珠正从撕裂的织物纤维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是刚才那擦过的弹片?!
伤口不算深!但红色的血迅速晕染开来!在深灰的衣料上格外刺眼!顾南浔甚至能看到伤口处肌肉瞬间绷紧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