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惊鹊看着他瞬间烧得通红的耳根和脖子,以及那因羞愤而显得有些慌乱的、甚至带了几分幼稚的眼神。
她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就在顾南浔以为她要解释或者嘲讽时,她却极其自然地把目光转向了工作台另一侧——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白色小药瓶,瓶身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标签,显得陈旧又神秘。
宋惊鹊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精准地捏起了那个小药瓶。瓶子在她指尖灵活地转了个方向,瓶底朝向他们。
窗外的夜色透过窗户,和台灯的光芒交织在一起,落在瓶底。
顾南浔愤怒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带了过去。光线穿过略显陈旧的玻璃瓶底,几道细微的划痕在光线下折射出黯淡的光。
其中一道划痕比较深,在某个角度下,竟然显出了一个扭曲但勉强可以辨认的……鹰爪痕迹的烙印?!那痕迹细小、扭曲,却带着一种金属被强力撕裂后的狰狞感。
但更吸引他注意力的,是瓶底残留的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粉末。深红,像凝固的血痂碎末,又像……某种干枯的花粉?
宋惊鹊的动作快而无声。在顾南浔的目光被瓶底吸引的零点零一秒,她的拇指和食指极其细微地捻动了一下——两根指腹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快速互蹭了一下。
指腹上,那点从草莓红线头上不经意蹭下的、细如尘埃的金属碎屑,瞬间粘附了一点瓶底残留的深红色粉末。
这点混合粉末被她巧妙地捏在指尖,极其隐蔽地在瓶底边缘轻轻一抹。随即,她迅速将瓶底转开,捏着药瓶的手也若无其事地移开,像是在研究瓶子。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在顾南浔尚未将目光聚焦完毕之前,已然完成。
那些代表特殊金属纤维的残留碎屑、神秘红色粉末以及那个诡异的瓶底鹰爪烙印间的微小关联线索,被宋惊鹊轻描淡写地揉合在一起,如同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沉入他混乱的思绪边缘。
做完这一切,宋惊鹊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把瓶子轻轻放回桌面杂物堆里那个不起眼的角落,仿佛它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空瓶。目光转回顾南浔脸上,依旧是那种万年不变的平静:
“绣在里面。没人看。”
“没人看?!”顾南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所有的思绪都被这个突然出现的诡异刺绣炸得乱七八糟,哪里还顾得上去深究什么药瓶底。“这玩意儿是长在我衣服上的!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冒出来?!万一……万一我不小心挽个袖子呢?!”他越说越气,一把夺过自己的西装外套,用力抖开,指着那个袖口内侧的小草莓,仿佛那是某个十恶不赦的罪证,非得让宋惊鹊看清楚不可。
宋惊鹊的视线落在他因为激动而用力抖动西装的手上。那只手上血管都微微凸起,指节因为用力捏着衣料而泛白,暴露出主人此刻内心的翻江倒海——羞愤、愤怒、以及那点极力掩饰却依旧破土而出的在意。
她突然抬手。动作快得顾南浔根本没反应过来!
她手里那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手边的、喝了一半的深褐色液体,被她极其随意地向上一泼!
深褐色的液体瞬间在空中散开,化作一小片黏糊糊、散发着焦苦气味的雨点,直接罩向顾辰正激动地捧在面前抖动的西装外套袖口!
“我靠!”顾南浔惊得头皮发麻!这件西装可是要穿着去开重要会议的!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向后跳了一大步!手忙脚乱地想把那溅满了可疑深褐色液体的袖子甩开!
他的第一反应是衣服!是这件价值不菲、明天要穿的衣服!
完全忘了衣服里面还藏着另一个秘密——那个该死的草莓!
然而,预料中被污染和毁坏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哗!
那一小片深色液体撞在西装袖口的炭灰色面料上,竟然像水珠子洒在荷叶上一样——瞬间凝结成一颗颗细小的圆珠,极其顺滑地从光洁的、仿佛涂了一层隐形防水蜡的羊毛混丝面料上滚落下去,滴答掉落在工作台边缘和光洁的地砖上,留下几个深色的湿点,但袖口本身竟然没沾染上一丝一毫!连颜色都没变深!
“防…防水?”顾南浔愕然地顿住了所有动作,看着自己袖口那神奇的一幕,甚至忘了把外套从危险地带移开。
宋惊鹊把那只杯子随手放在工作台上——杯子底部有一小块可疑的、类似翻糖蛋糕剩下的浆料残留物,正是刚才那滩黏糊糊“咖啡”的源头。
她的视线淡淡扫过顾南浔震惊的表情,在他那依旧翻在外面、暴露着鲜红草莓的袖口内衬处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那红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防普通的污渍。”她平静地开口,像是回答他刚才关于“挽袖子”的忧虑,声音里有种难以言喻的……说服力?“脏不了。”
顾南浔:“……”
他低头看看自己毫发无损、连点水痕都找不到的袖口面料,又看看那露在外面、鲜红刺目的草莓刺绣。一种荒谬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他。
这女人……她到底是保镖还是魔法师?!
…………
早晨七点半,别墅一楼西餐厅的长餐桌旁。巨大的水晶吊灯还没点亮,但朝东的落地窗透进来的晨光清亮柔和。
长长的餐桌上早已摆好了精致的早餐器皿。银质刀叉在阳光里闪着冷光,骨瓷餐盘洁白耀眼。
顾南浔穿着昨天那身经过特殊改造的炭灰色三件套,腰背挺直地坐在主位,手里慢条斯理地用着早餐。
煎蛋的边缘煎得金黄酥脆,他用银叉轻轻切下一小块蛋白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节奏和几乎可以称得上刻板的优雅。马卡龙西装革履地站在餐厅通往厨房的侧门边,腰板挺得和他主人一样直,眼观鼻鼻观心。
提拉米苏垂手站在餐厅通往玄关的主通道口附近,像一尊沉默的门神。
泡芙则靠得更近一点,手里捧着一个造型奇特、像水壶又像饭盒的保温容器。
顾南浔状似不经意地端起桌上那杯热牛奶,正要往嘴边送。
“吸溜——嘶!”
一声极其响亮、拖长了调子的喝东西声猛地打破了餐桌的宁静!
是泡芙!他抱着宋惊鹊那个银灰色的保温杯,正把嘴凑在吸管口上,极其夸张地大口猛嘬!那“吸溜”声简直可以穿透天花板!边嘬边像是被烫到了似的,倒抽着凉气吸舌头:“嘶——哈!哈!宋姐你这养生汤……味儿真带劲啊!苦苦的还有点呛!精神!绝对提神!”
他动作幅度太大,捧着杯子的手一哆嗦,保温杯的金属杯壁“哐当”一声磕在了旁边的实木餐边柜柜角上!
顾南浔拿着牛奶杯的手几乎是瞬间顿住。目光像两道利剑,“唰”地射向泡芙……准确地说,是射向那撞上柜角的保温杯!
泡芙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稳住杯子,嬉皮笑脸地:“没摔没摔!宋姐这杯子扛造!不锈钢贼厚实!”他还特意把杯子举起来给顾南浔看,杯口那保温吸管还对着顾南浔的方向晃了晃,“杠杠的!就是味儿太冲!泡芙我佩服!”
餐厅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那根保温吸管还在空中微微晃动的一点残影。气氛有点微妙的凝滞。
顾南浔的表情僵在脸上,端着牛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指腹往下滑。
那紧锁在泡芙手上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里头翻涌的情绪又急又快:恼怒?嫌弃?紧张?
就在这凝滞的瞬间——
无声无息。宋惊鹊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泡芙身后。
快得不可思议!她甚至没发出任何脚步声!
一只纤细但骨节分明的手——就是昨天夜里捻出草莓线头、不动声色混合粉末的那只手——已经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捏住了保温杯杯口那根还在晃悠的吸管上半截!
五指猛地合拢!发力!那动作流畅迅捷得像是捏死一只聒噪的虫子!
“咔哒。”
一声塑料被暴力挤压碾碎的轻响!异常清晰!
那根原本竖着的保温吸管,在她五指的绝对力量下,应声扁塌变形!
原本挺直的管子瞬间被捏扁压塌!最上端口部甚至被她捏得完全对折过去,像是被无形的巨大老虎钳狠狠钳扁!塑料吸管材质发出垂死的细微呻吟。
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捏扁,拿走。整个过程不到一秒。宋惊鹊捏着那根被捏成扁平扭曲一团的塑料管子,脸上半点波澜也无,仿佛只是随手掸掉一点灰尘。
她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接过了那只幸免于杯壁撞击、但牺牲了吸管的保温杯。
晨光落在她平静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
泡芙保持着刚才举杯献宝的动作,整个人都石化了。
冷汗瞬间从额头冒出。他看着宋惊鹊指间那团不成形状的塑料管尸体,又看看宋惊鹊平静得吓人的脸,仿佛看到了自己下一秒的下场……刚才还叭叭的嘴瞬间闭得死紧!
站在门边的马卡龙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直了一点。提拉米苏的眼皮也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
顾南浔:“……”
他端着牛奶杯的手指松了一下,指肚下金属杯身的冰凉触感瞬间清晰。
他的目光飞快地从泡芙煞白的脸,移到宋惊鹊指间被捏扁的吸管残骸上,再不受控制地、飞快地瞟向自己搁在餐桌边、那件炭灰色西装外套的袖口方向。
那袖口被刻意地拉得很平整,内衬稳稳地贴合着,外面一丝褶皱也无,将昨晚那个鲜艳的秘密严严实实地掩藏起来,仿佛从未存在。
就在刚才泡芙撞杯的那一刹那,一股强烈的冲动差点让他跳起来把自己那件外套的袖子压住、遮住……就像护住一个烫手又不可告人的秘密。
顾南浔猛地收回视线,端起牛奶杯喝了一大口,温热的液体滑下喉咙,试图压下喉咙里那点莫名其妙的干涩感。
宋惊鹊捏碎吸管那一幕的力道和干脆,像是某种无言的警告和示范,重重敲在他的心口。
他垂下的另一只手,放在腿上,手指的指腹,却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度,隔着那层高级定制西裤面料和他自身一层薄薄的内衬衣物,极其隐蔽地、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左手袖口内侧的位置。
那个被绣在内衬、紧贴着皮肤的地方。
此刻被层层衣料包裹,旁人不可能看见。指尖摩挲的力道很轻,像是在确认一个看不见的印章。
…………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泼满了整座城市。远郊区顾家别墅的主卧套房,厚重的三层遮光窗帘将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微光都彻底隔绝,空间内沉入绝对的黑暗,安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换气的微弱气流声。
诺大的床上,蚕丝被轻薄柔软,本该带来一夜酣眠。
黑暗中,顾南浔却没有睡。他仰躺着,双臂摊开,眼睛在深沉的黑暗里睁着,没有焦点。身体是放松的姿势,可精神却像绷紧的弦。
时间仿佛粘稠地胶着在这里。每一秒都被拉长。
翻了个身,侧躺。动作带起衣料的轻微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还是睡不着。
他又翻回平躺。
白天经历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回放。工作台上内衬改造后冰冷特殊的触感……袖口内侧那个刺眼的、猝不及防出现的草莓……宋惊鹊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她泼出“咖啡”时袖口滴水不沾的“魔法”……还有她捏扁吸管时那股干脆利落的、不容置疑的力道……
耳朵似乎又开始隐隐发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说不清是恼怒多一点,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多一点。
黑暗放大了感官。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压在身下的,不是平时入夜后习惯换上的丝质睡衣,而是另一层布料。更挺括、更厚实、包裹感更强。
炭灰色三件套西装。
外套随意地搭在床尾的长凳上。但里面那件背心……还有那条西裤……都被他完完整整地穿在身上,像一层笨拙的茧。
白天那个荒唐又可笑的草莓,此刻就藏在他左手袖口翻折过去的阴影里,妥帖地贴在手腕内侧温暖的皮肤之上。
黑暗中,那只放在身体一侧的左手,几根手指动了动。指尖悄然滑到西裤侧面的位置。
粗糙?坚韧?带着一丝冰凉?
手指的指腹,在那处布料上来回摩挲着,一遍,又一遍。
皮肤隔着薄薄的衣物接触到那异常纤维传来的、带着特殊阻力的摩擦感,像某种无声的安抚。
夜还长。他蜷了蜷身子,西裤的布料因此皱起一些,发出细微的、只有他自己能注意到的声响。
鼻息间,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若有若无地绕过来。
它不像花香,也不像任何常见的香水,没有具体的形态,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一点金属被反复打磨后的微尘味,一点旧书页深处沉淀的陈气,甚至还隐约掺杂着一点点…药粉的苦辛?
陌生,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安心。
顾南浔的呼吸在黑暗中,几不可闻地放缓了一点。
眼睛依旧睁着,望着头顶看不见的天花板,但身体绷紧的弦,却在这一刻悄然松弛了半分。捏着西裤布料的手指,也不再那么用力地摩擦了。
整夜未眠。
那身造价昂贵、加装了特殊防护和一枚意外“徽章”的炭灰色西服三件套,如同忠实而笨拙的铠甲,在主人蜷缩的睡姿中无声地陪护着,裹着他度过了整整一个躁动又隐秘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