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病房里的柑橘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像一层透明的膜,覆盖在陈颂的每一寸皮肤上。
她坐在病床边,看着父亲插满管子的手臂——那上面有她熟悉的淤青,只不过这次是护士抽血留下的。监护仪的电子音规律地响着,像某种冷酷的倒计时。窗外在下雨,雨滴顺着玻璃滑落,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陈小姐,请签一下手术同意书。"
护士递来的表格上,"酒精性肝硬化"几个字刺眼得让她眼眶发烫。她签下名字时,笔尖划破了纸张,墨水晕开成一只小小的蜘蛛。
走廊的自动门突然打开,冷风卷着雨丝扑进来。陈颂抬头,看见何安站在门口,黑色大衣上沾满水珠,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青黄色的柑橘。他的左耳没有戴助听器,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整个人像一幅被水浸湿的素描。
"你怎么——"
"校医告诉我的。"何安走到床边,把柑橘放在床头柜上。水果与金属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父亲在药物作用下昏睡着,呼吸粗重得像台老旧的鼓风机。陈颂盯着那些柑橘,表皮上还带着新鲜的枝叶,有一两个泛着生涩的青,像是匆忙间从树上摘下的。
"你家后院那棵柑橘树,"何安轻声说,"我翻墙进去摘的。"
陈颂的喉咙突然哽住。那棵树是母亲生前种的,父亲醉酒后经常对着它咒骂,却从来没勇气砍掉。现在何安的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显然是被树枝刮伤的。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陈颂跳起来按呼叫铃时,碰翻了装柑橘的袋子,水果滚落一地。医护人员冲进来推走病床,她被挤到墙角,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何安的手指顺着她掌心下滑,最后轻轻扣住她的五指。他没有说"没事的"或者"别怕"这类废话,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座可供依靠的灯塔。
"他吐了很多血。"陈颂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回家的时候,他倒在厨房里...酒瓶碎了...满地都是..."
何安的拇指在她虎口的旧伤疤上轻轻摩挲。那是去年冬天被玻璃划伤的,现在已经变成了一道白色的细线。
"我拍了照片。"他突然说。
陈颂抬头看他。
"那天晚上。"何安从大衣内袋掏出一个信封,"你父亲摔酒瓶的时候...我在对面楼顶。"
照片上是她家的窗户,透过玻璃可以清晰看到父亲高举酒瓶的身影,和她蜷缩在角落的轮廓。拍摄时间显示是凌晨两点十七分——正是她最绝望的那个夜晚。
"可以作为证据。"何安的声音很轻,"如果你需要申请保护令。"
陈颂的指尖在照片边缘颤抖。她从未想过,在那片黑暗里,居然有一双眼睛见证了她的痛苦,并且记住了确切的时间、地点和细节。
护士喊家属去签字。何安松开她的手:"我去买热巧克力。"
走廊的长椅冰凉刺骨。陈颂看着手术同意书上自己的签名,突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学写名字,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颂是赞美的意思"。现在这三个字歪歪扭扭地躺在病危通知书上,像一句残酷的讽刺。
何安回来时不仅带了热饮,还有一盒水彩笔和素描本。"画出来。"他把东西递给她,"比说话有用。"
陈颂的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她转头看向窗外,雨已经小了,云层间漏下一缕阳光,正好照在何安摘来的那些柑橘上。果皮上的水珠闪闪发亮,像一颗颗小小的星星。
她开始画那棵柑橘树。母亲种下它的那天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父亲罕见地笑着帮忙扶树苗。画到一半时笔没水了,何安默默递来另一支,是明亮的橘色。
"你父亲的事..."陈颂犹豫着开口。
"上周搬出来了。"何安看着自己的手背,那道划痕已经结了一层薄痂,"租了暗房楼上那间小公寓。"
陈颂的笔尖顿在纸上,晕开一个橙色的圆点。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何安终于切断了那条拴着他的铁链。
护士突然推门而入:"病人醒了。"
病床上的父亲看起来陌生而苍老,眼白泛着不健康的黄。他看见陈颂时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对不起。"
陈颂的素描本掉在地上。十二年来第一次,父亲清醒地向她道歉。不是醉醺醺的哭嚎,不是暴力后的忏悔,而是简单直白的三个音节。她弯下腰捡本子时,一滴眼泪砸在画中的柑橘树上,晕开了母亲的黄色连衣裙。
何安悄悄退出了病房。
走廊尽头的窗前,他摸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号码。"妈,"他的声音很平静,"我需要法律援助...不,不是为我。"
透过玻璃门,他看见陈颂坐在病床边,正用棉签蘸水湿润父亲干裂的嘴唇。阳光透过雨云照进来,把她半张脸染成金色,像她画中那些永不枯萎的向日葵。
何安挂掉电话,从地上捡起一片不知何时粘在鞋底的碎纸——是陈颂素描本上掉下来的一角,上面画着他翻墙摘柑橘的背影。画旁有一行小字:
"他摘来的青柑橘,酸得让人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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