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静默的燃烧
陈颂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何安了。
自从那场家长会后,他就像被雨水冲刷掉的粉笔痕迹一样消失了。风纪委的早检换成了副班长,摄影社的暗房挂上了"暂停使用"的牌子,甚至连他常去的那家便利店店员都问陈颂:"那个总是买过期面包的男生去哪了?"
她站在何安家楼下,仰头望着五楼那扇拉着厚重窗帘的窗户。这是她第一次来他家,地址是从校医那里软磨硬泡来的。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某种化学药剂的气息,像是漂白水混合着久不通风的窒闷。
第四阶楼梯会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第七阶的木板已经松动——陈颂默记着这些细节,仿佛在策划一场隐秘的逃亡。当她终于站在502室门前时,发现门缝里渗出一线暗色的痕迹,像是打翻的酱油,但空气中飘着铁锈的味道。
敲门的手悬在半空。
门内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什么重物倒地的闷响。陈颂的心脏突然跳得飞快,手指比大脑先行动,用力拍打着门板:"何安!何安!"
死寂。
然后是一串踉跄的脚步声,门锁转动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艰难咬合。门开了一条缝,何安的脸出现在阴影里——苍白得近乎透明,右眼下方有一道新鲜的伤口,血珠凝结成暗红色的痂。他穿着皱巴巴的睡衣,领口被撕破了一块,露出锁骨上一大片淤青。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陈颂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客厅地板上散落的玻璃碎片,在夕阳下折射出锋利的光。一个中年男人背对着门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半瓶琥珀色的液体。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种诡异的静谧中,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我带了颜料。"陈颂举起手里的塑料袋,声音比她想象的更稳,"你说要教我调出更准确的天空蓝。"
何安的眼睛亮了一瞬,随即暗下去。他微微摇头,手指在门框上收紧到指节发白:"今天不行。"
餐桌前的男人突然动了。他没有转身,只是举起酒瓶对着光线看了看:"同学?"
这个声音让陈颂后背窜上一股寒意——太像了。像她父亲喝醉后那种刻意放轻的、带着黏腻恶意的语调。何安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但他挡在门前的姿势没变:"马上就好。"
陈颂突然注意到何安垂在身侧的左手在微微发抖,指关节上有擦伤的痕迹。她想起上周在医务室,校医给何安处理伤口时欲言又止的表情。
"明天。"何安用口型对她说,眼睛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恳求,"快走。"
就在这时,餐桌前的椅子突然刺耳地划过地板。何安的父亲转过身来——他是个相貌周正的中年人,如果不是眼睛里那种空洞的暴戾,几乎称得上英俊。他的视线像冰冷的蛇一样爬上陈颂的脸:"不介绍一下?"
"美术社的同学。"何安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来送资料的。"
父亲摇晃着站起来,酒瓶在桌沿磕出危险的声响。陈颂看见何安的后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但他依然挡在她前面,纹丝不动。
"美术社。"父亲慢慢重复这个词,嘴角扭曲成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就像你妈当年一样,整天画那些没用的东西。"
空气突然凝固了。何安的下颌线绷得锋利,陈颂能看到他太阳穴附近跳动的青筋。父亲摇摇晃晃地走近,酒气混合着某种古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你耳朵上的玩意儿,"他伸手去抓何安的助听器,"也是画画用的?"
何安偏头躲开,动作熟练得像是重复过千百次。但父亲突然变了脸色,酒瓶重重砸在墙上,玻璃碎片像烟花一样炸开。有一片擦过陈颂的手背,留下一条细长的红线。
"滚出去!"这句话是对陈颂吼的,但男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何安,"都给我滚!"
何安趁机把陈颂推出门外。在门关上的前一秒,她看到他迅速比了个手势——拇指和小指伸直,其余手指收拢,像是电话的形状。然后厚重的防盗门隔绝了一切声响。
陈颂站在楼道里,手背上的血珠滚落到塑料袋上,在白色塑料表面绽开几朵小红花。她机械地走下楼梯,数着自己的脚步声,直到走出小区才敢呼吸。
便利店橱窗反射出她苍白的脸。陈颂掏出手机,发现有一条五分钟前发来的短信,来自陌生号码:
【对不起。周三老地方。密码是青橙的色号。】
她盯着这条信息看了很久,突然想起何安那个手势不是电话——是夏威夷的"hang loose"手势,他在摄影杂志上看到过。意思是"保持冷静"。
夜风卷着落叶擦过脚边。陈颂拐进一家网吧,在搜索栏输入"青橙 色号"。跳出来的结果千奇百怪,但没有一个看起来像密码。她咬着指甲回想何安说过的每一句话,突然灵光一现——那天在暗房,她曾说过他的声音像"青橙"。
而何安记录的颜色编码都是六位数。
陈颂打开手机绘图软件,调出橙色系。当光标停在#FFA500时,她的手指悬在了空中——这是最标准的橙色调,但何安说过她的感知总是偏青。她将色轮向黄绿色方向微调,直到出现一种介于成熟与未成熟之间的柑橘色:B3A500。
周三放学后,实验楼安静得像被遗弃的废墟。陈颂输入B3A500,暗房的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室内没有开安全灯,只有一盏小小的台灯亮着,在满地照片上投下温暖的光晕。何安坐在角落的折叠床上,正在往左肋处贴纱布。听到门响,他匆忙拉下衬衫,但陈颂已经看到了——那些淤青排列成可怕的形状,像是被什么圆形重物反复撞击过。
"酒瓶底。"何安平静地说,仿佛在讨论天气,"他喜欢用有花纹的那种,会留下特别的痕迹。"
陈颂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纱布。何安的皮肤在台灯下泛着不健康的苍白,肋骨轮廓清晰可见。新伤叠着旧伤,有些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的斑块。她轻轻贴上纱布时,听到何安倒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报警?"
"报过。"何安指着床头一个铁盒,"三次。每次他都在拘留所待不到两周,回来变本加厉。"
陈颂打开铁盒,里面整齐地放着报警回执、伤情鉴定书和几张母亲的照片——那是个眉眼温柔的女人,在每张照片里都拿着画笔。最下面压着一份离婚协议书,签署日期是七年前。
"我妈走后,他开始收集玻璃艺术品。"何安小心地活动着手臂,"说要把所有易碎的东西都锁在家里。"
陈颂注意到墙上钉着一张特殊的照片:何安家的客厅,所有家具都被塑料布覆盖,地上摆满各式玻璃制品,在阳光下像一片凝固的海洋。照片角落里有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是何安的父亲,正对着满室晶莹举起酒杯。
"我昨天拍的。"何安顺着她的目光解释,"他出差了,三天后回来。"
陈颂突然明白何安为什么约在今天见面。这是短暂的安全期,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她从书包里掏出那管钴蓝颜料,挤在调色盘上:"你说要教我调天空的颜色。"
何安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忍着疼痛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两张相纸:"先看这个。"
第一张是标准的蓝天白云,色彩准确得像是教科书插图。第二张是陈颂画过的"错误"天空,那种带着紫调的梦幻蓝色。何安将两张并排放在灯光下:"知道吗?你看到的才是真实的。"
陈颂困惑地看着他。
"大气散射。"何安指着第一张照片,"正常相机拍出来的天蓝色,其实是经过算法校正的。实际上——"他切换到一个专业模式拍摄的原片,天空果然呈现出和陈颂画作相似的紫调,"阳光穿过大气层时,短波长的蓝紫色光比长波长的红光散射得更厉害。"
陈颂的呼吸变快了。她一直以为自己眼中的世界是扭曲的,现在却有人告诉她,那才是未经修饰的真实。
"你的眼睛比相机更敏感。"何安轻声说,"就像我的耳朵——"他摘下助听器,"虽然听不清人声,但能捕捉到电流的嗡嗡声,相纸显影时的气泡声,还有..."他的目光落在陈颂的手腕上,"铅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
陈颂突然感到眼眶发热。她拿起画笔,蘸满钴蓝颜料,在何安胸口的那块纱布上画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这是做什么?"
"标记。"陈颂的声音有些抖,"下次他再动手,就会先毁掉这朵花。"
何安低头看着那抹明亮的黄色,突然伸手抱住她。他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衬衫传来,快得像只受惊的小鸟。陈颂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肩头,但她假装没发现。
暗房的角落里,一台老式收音机突然发出刺啦刺啦的杂音。何安条件反射般瑟缩了一下,但陈颂按住他的手:"听。"
在电流噪声中,隐约能辨出一段钢琴曲的旋律。何安困惑地皱眉,陈颂已经拿起速写本飞快地写着:【把你的手放在音箱上】
何安照做了。当他的掌心贴上木质音箱时,眼睛突然睁大——他感受到了振动,那些音符通过另一种方式传入他的身体。陈颂继续写着:【这是德彪西的《月光》,你说过你妈妈以前弹这首】
何安的手指随着振动轻轻移动,像是在虚空中弹奏一首无声的曲子。陈颂看着他睫毛上未干的泪珠,想起那天在医务室,他画在诊疗记录本上的那颗歪歪扭扭的星星。
她悄悄在速写本上补了一行字,推到何安面前:
"等我们毕业,就一起逃到能看到真正星空的地方去。"
何安读完,从铁盒里取出一张母亲的照片,在背面写下一行字递给陈颂。那是他妈妈最后留下的字迹,清秀而有力:
"要像向日葵那样,即使被雨水打折了茎,也要朝着光亮的方向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