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橙子与玻璃海

第五章 橙子与玻璃海

晨读课的铃声已经响过第三遍，陈颂才踩着最后一声余音冲进教室。她的头发胡乱扎成一团，眼下挂着两轮淡青，袖口还沾着一点钴蓝色颜料——昨晚在医务室画的那片天空，后来她又在边缘补了几朵云。

教室后排的何安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他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去，校服领口歪斜着，往常一丝不苟的头发今天软塌塌地垂在额前，左手无意识地揉着太阳穴。陈颂经过他座位时，闻到那股熟悉的苦味——佐匹克隆的余韵，混着薄荷糖的清凉。

"陈颂。"班主任敲了敲讲台，"美术组要交'校园一景'的参赛作品，你负责。"

粉笔灰在阳光下飞舞。陈颂机械地点头，余光看见何安的手指突然停住了。他转着笔的右手小指有一道新鲜伤口，创可贴边缘还渗着一点红。昨晚在医务室时那里还没有伤——她几乎能确定，这是回家后新添的。

下课铃刚响，一个纸团精准地落在陈颂课桌上。展开后是熟悉的字迹：【天文台。中午12:15。带橙子。】

***

废弃的天文台铁门锈得厉害。陈颂用肩膀顶开时，铁屑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场棕红色的雪。何安已经坐在圆顶中央，身边摆着那台老式宾得相机，镜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脚边散落着几个橙子，其中一个被剥开了皮，果肉暴露在空气中，散发着微酸的清香。

"你迟到了三分半钟。"何安说，但没有责备的意思。他拿起一个橙子抛给陈颂，"尝尝。"

橙皮在她指甲下破裂，汁水溅到手腕上，刺得昨天的伤口微微发疼。陈颂掰下一瓣果肉，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太酸了，还没到成熟的季节。

"青橙。"她皱着脸评价。

何安却笑了："这才是正常的酸度。"他拿出相机，"你上次画的天文台屋顶是橘色的，但实际上——"快门声响起，"它更接近这种青橙的颜色。"

陈颂看着取景器里的图像。斑驳的蓝色穹顶确实泛着青色调，像未成熟的果实。她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我看到的颜色都太饱和了？"

"不是错误。"何安调整着焦距，"是增强。"他指着自己的左耳，"就像我听到的电流声，比实际响度放大30%。"

阳光透过圆顶的裂缝照进来，在何安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陈颂注意到他今天没戴助听器，左耳廓有一道她从未发现的细小疤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刺穿过。

"十二岁生日。"何安察觉到她的目光，"我妈摔了花瓶。"他说得轻描淡写，手指却无意识摩挲着相机边缘，"那天我才知道自己左耳听不见了。"

陈颂的橙子停在嘴边。她想起父亲上周摔碎的那只泡菜坛子，陶片飞溅时在她小腿留下的一道红痕。相同的暴力，不同的印记——何安耳朵上的洞，她手腕上的淤青，都是某种隐秘的摩斯密码，只有他们能破译。

"参赛作品。"她转移话题，"有什么建议？"

何安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几十个彩色玻璃碎片，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的光点。"我收集的。"他晃了晃罐子，"每次我爸砸东西，我就捡一块。"

玻璃碎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陈颂接过罐子时，一片锋利的蓝色碎片划破了她的指尖，血珠立刻涌出来，滴在橙子白色的经络上。

何安抓过她的手，动作比她预想的粗暴。他从口袋里掏出酒精棉片，擦拭伤口的力道让陈颂倒吸冷气。"疼才能记住。"他说，但眼神却是柔软的，"颜色也是。"

陈颂突然抽回手，在速写本上快速涂抹起来。她用血混合着橙汁调出一种奇特的橘红色，画下了此刻的天文台——圆顶的裂缝被描绘成树枝状的金色河流，何安的相机是河中央的黑色礁石，而那些玻璃碎片则是水底的宝石。

"这才是'校园一景'。"她把画推给何安，"你眼里的，和我眼里的，叠加在一起。"

何安沉默了很久。当他终于开口时，声音哑得厉害："你知道我为什么拍废墟吗？"

风从铁门的缝隙钻进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陈颂看见他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微微颤抖，像只受伤的鸟。

"因为..."何安的手指抚过相机快门，"破碎的东西最诚实。"

下课铃远远传来。陈颂数着铃声的间隔，突然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抓起那个玻璃罐，将碎片全部倒在天文台的地板上。五颜六色的碎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片微型海洋。

"现在它是我们的了。"她赤脚踩上去，玻璃硌着脚心，尖锐的疼痛中带着奇异的清醒，"疼才能记住，对吧？"

何安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站起来，却在下一秒也跟着脱下鞋子。当他们并肩站在玻璃海上时，陈颂感觉到何安的手指轻轻勾住了她的——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她而不带着诊断或治疗的借口。

阳光越来越烈。陈颂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发现何安正用脚尖拨弄那片划伤她的蓝色玻璃，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

"参赛作品就叫《青橙与玻璃海》吧。"她说。

何安点头时，一滴汗从他下巴滑落，掉在玻璃碎片上，碎成更小的光点。

***

放学后的美术室，陈颂正在修改作品细节。天窗漏进的夕阳把画纸染成蜜糖色，她特意用了何安给的那管钴蓝描绘玻璃海的深色部分。门被推开时，她头也不抬："三分半钟，这次是你迟到。"

何安没说话。陈颂抬头，看见他脸色惨白，右手死死按着左耳——那里没有助听器，只有一道新鲜的血痕。

"他发现了。"何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玻璃罐。"

陈颂的画笔掉在地上。她这才注意到何安校服袖子下的手臂上布满棱形的红印——是被某种规则形状的硬物反复击打留下的。

"医务室。"她抓起急救包。

何安却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透明玻璃，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圆润。"最后一块。"他把玻璃放在陈颂掌心，"昨天晚上的输液瓶。"

玻璃在夕阳下泛着浅橙色的光。陈颂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翻开速写本，快速画下何安此刻的样子：凌乱的头发，带血的耳廓，但眼睛亮得惊人。画纸边缘写着一行小字：

"疼痛的形状，是透明的橙色棱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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