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星期三的声学实验

第三章 星期三的声学实验

实验楼的地下室总是比别处冷一些。

陈颂站在暗房门口，手指悬在门板上方，迟迟没有敲下去。走廊的灯光昏黄，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犹豫的裂缝。她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来——或许是因为何安说"你眼中的世界比真实更美"，又或许只是因为那把黑伞上的刻痕让她想起某种隐秘的邀请。

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何安站在那里，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手腕上那些细密的疤痕。他左耳的助听器今天换成了透明外壳的款式，在暗房的红灯下像一颗小小的琥珀。

"你来了。"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仿佛早就确信她会来。

暗房比陈颂想象中更拥挤。显影盘、定影液、放大机，各种设备整齐地排列在长桌上，墙上钉着几十张照片，像一片片被定格的时光。她注意到角落里有一张折叠床，枕头上放着一本翻旧的《声学原理》。

"你睡在这里？"陈颂忍不住问。

何安正调整放大机的焦距，闻言手指顿了一下："有时候。"他没有解释什么时候，但陈颂看到了床头柜上的药瓶——佐匹克隆，治疗失眠的。

"今天学什么？"她转移话题，凑近看墙上的照片。那些都是校园里被忽视的角落：食堂后门堆积的牛奶盒，图书馆地下室的老旧钢琴，还有——她的心跳漏了一拍——美术室的天窗，从外面拍摄的角度，玻璃上倒映着一朵模糊的向日葵。

"先学这个。"何安递给她一张底片，"你看出问题了吗？"

陈颂对着红灯观察底片。那是操场升旗台的照片，但整个天空部分一片空白，只有几道模糊的痕迹。"曝光过度了？"

"是色盲测试图。"何安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兴奋，"正常人应该能看到数字，但色觉异常者——"

"看不到。"陈颂打断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你在测试我。"

暗房陷入沉默。安全灯的红光笼罩着两人，像一层薄薄的血雾。陈颂感到一阵被解剖般的不适，转身就要离开，却撞翻了身后的凳子。

"不是测试。"何安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力道很轻，却让她动弹不得，"是研究。你看——"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

页面上贴满了色块样本，每个下面都标注着两行字：

【陈颂的命名：雨后青苔的梦】

【实际色号：7C9D8E】

【陈颂的命名：外婆的止痛膏】

【实际色号：E8C39E】

陈颂的呼吸急促起来。这本笔记记录了至少三十种她独创的颜色命名，有些连她自己都忘了在什么场合说过。

"你跟踪记录我？"她的声音发颤。

何安摘下助听器放在桌上，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突然脆弱了许多："我听不清色彩的名字。"他指着自己的左耳，"但你能看见它们的故事。"

显影液的味道突然变得浓烈。陈颂看着桌上那个小小的电子设备，金属接点闪着冷光。她从未想过，何安的耳聋和她的色弱竟以这种方式形成了诡异的互补。

"教我。"她听见自己说。

何安的眼睛在红灯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棕红色。他引导她将相纸浸入显影液，两人的手指在药液中短暂相触。"数到二十。"他的呼吸拂过她耳际。

相纸上逐渐浮现出影像——是陈颂的美术室，那幅未完成的画被特意放大，空白处的向日葵清晰可见。何安用镊子轻轻夹起相纸："现在调色。"

陈颂手忙脚乱地拿起毛笔，却被他按住手腕："不是这样。"何安从身后环住她，右手覆在她手上，引导她用棉花蘸取颜料，轻轻点在照片过曝的天空部分。"显影是时间与光的舞蹈，"他的声音很低，"而修片是给光影第二次机会。"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心跳声透过单薄的校服传来。陈颂突然发现何安身上有股淡淡的药味，不是难闻的那种，而是像晒干的草本植物，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

"你闻起来像..."她下意识开口，又猛地住口。

"像什么？"何安松开手。

"像美术室的松节油。"陈颂撒了谎。实际上那种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生病，外婆煮的草药汤。

何安似乎看穿了她的谎言，但没拆穿。他取下墙上的一张照片递给她："试试修复这张。"

照片上是校园后山的废弃天文台，但屋顶部分完全过曝。陈颂小心地用颜料修补，却发现何安突然皱起眉头，手指按上左耳的助听器。

"怎么了？"

"电流杂音。"他脸色发白，"暴雨要来了。"

陈颂这才注意到暗房唯一的通风口外，天空已经阴沉如墨。何安的助听器发出刺耳的蜂鸣，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陈颂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摘下了那个尖叫的小设备。

寂静。

绝对的寂静中，何安睁开眼睛，看到陈颂正用笔在速写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她撕下那页纸贴在他掌心：

【捂住耳朵】

何安照做了。陈颂拿起一个空显影液瓶子，轻轻敲击桌面。他感觉不到声音，但能看到瓶中的液体泛起涟漪。她又敲了三下，这次力道不同，涟漪的波纹也随之变化。

纸上又多了行字：【这是雷声】

何安怔住了。陈颂继续敲击不同材质的物品——金属托盘是闪电，木制相框是远雷，玻璃烧杯是雨滴。一套完整的暴风雨交响曲，通过振动而非声音传递给他。

当陈颂用指甲轻刮放大机的金属杆时，何安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按在自己喉结上。他说话了，陈颂虽然听不见，但能感受到声带的振动："像什么颜色？"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措手不及。她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细微震颤，那种规律而温暖的波动，像某种活着的生物。

"橘色。"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熟透的柑橘，在阳光下爆开的瞬间。"

何安笑了，这个笑容让他整张脸都明亮起来。他拿回助听器戴上，刚好听见陈颂补充："但带一点青涩，像还没完全变甜的——"

"青橙。"何安接上她的话。

两人同时愣住了。这个词悬在空气中，像一颗未成熟的果实。窗外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雨声被地下室的墙壁隔绝得模糊而遥远。

陈颂低头继续修复照片，却发现自己把天文台的屋顶涂成了橘色——那个不存在的、何安声音的颜色。她犹豫着要不要修改，却见何安在笔记本上新写了一行：

【天文台的屋顶 - 陈颂的版本：FFA500青橙】

"这是错误。"陈颂小声说。

何安合上笔记本，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这是我的收藏。"

暗房的红灯突然闪烁起来，可能是电压受暴雨影响。在明灭的光线中，陈颂看到何安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那些她修复过的照片在墙上轻轻晃动，像一个个被唤醒的幽灵。

她偷偷在速写本角落画下此刻的何安：皱眉调试助听器的样子，灯光将他半边脸染成红色，如同一个正在显影的梦境。画旁写着一行小字：

"寂静的声音，是显影液里的橘色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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