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有微风吹起的袅袅香烟,浸透着姜雪穗的周遭,试图缓和她痛苦的神情,还有窗边那泛着枯黄的木槿枝叶,除了女主人也没人在意过。
她又一次躺在床上紧闭者双眼,皱着眉头似乎挣扎着什么,新帝登基、权力更迭、改朝换代……一桩桩一件件可以称之为惊悚的事迹,并没有打扰这屋内静逸的氛围。
雾里苍茫,姜雪穗看见了一座座绵延起伏的高山,天空的乌云仿佛要把大地压碎,凉风瑟瑟,卷起的叶刮成锋利的刀,刮得她刺疼……
“缘之一字,因何而起,由何而散”
突然间,他的声音仿佛贯穿了姜雪穗的耳膜,她什么都看不见,却也什么都知道了。
“我说了算”
姜雪穗猛地从梦中惊醒,她下意识地坐起身,被子垂落露出她白皙的锁骨,她一手撑着头,发出急促的喘息,汗水浸湿她的额间。
有那么一个瞬间,姜雪穗感觉,自己要留在那里了。
沉重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姜雪穗认认真真地品味了他说的话。
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说到底是她认不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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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您醒了!”
云开看见她醒来,激动得险些丢下手中的水盆,飞快地跑到她身侧,拿着布为她擦汗。
混沌中的姜雪穗只看见云开的嘴巴一开一合,听不清她说什么,只觉得这场景经历了无数次,她现在想吐,但又吐不出来,只能疲惫地任由自己,随着混沌直直地躺下……
是啊,自己这副身体,早就废了吧。
姜雪穗此刻并不想思考太多,可头脑却疯狂地转动着,企图找到一个停下的理由。
她眼神麻木空洞,好似没有聚焦的痕迹,浑身提不起劲,呼吸都轻地吓人。
“……夫人……”
云开看着姜雪穗这副模样,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在她眼里,此刻的姜雪穗仿佛一个破碎的傀儡,没有……人气。
“来……来人!快来人!”
上苍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却没有教她阻止灾祸的能力,这到底是幸运,还是惩罚?
“大人!”
说到底,是她自己一开始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在她多次试图改变,并没有产生效果的时候,就应该放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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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女子是可以游历世间的。
蕙儿,女子应该端庄贤德地相夫教子,世道人心,不是你能看透的。
——阿娘,女子是可以自择姻缘的。
蕙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的事,哪有什么自择姻缘之说,阿娘肯定会给你寻一门好亲事的。
——雪宁,女子是可以自己闯出一片天的。
姜雪蕙,你什么都不懂!皇权至上,皇后之位,就可以让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使他后宫妻妾成群,但她们奉我为尊!
——霜儿,女子是可以读兵法之道,谋略之册的。
雪穗,你疯魔了不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以后不要说了。女子怎么可以看那种书籍?这是要挨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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桩桩件件,都可以证明是她自以为是,都可以证明是她错了。
对,母亲说的没错,父亲也为她着想,姜雪宁的话不无道理,尤霜也是在担心她的安危而已。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作聪明觉得不同寻常,都是她在折腾自己。
没有错误,这个世道的规则既然没被打破,就证明它还有存在的意义……她只需要跟着规则走就可以了,什么独木桥、镜中花,无非就是困兽之斗,掩盖她是怪物的事实。
一个拥有前世记忆的重生者,自诩清醒,高高在上的样子真是可笑至极。
姜雪穗,从来都没有认清过自己。
这是一个多么可悲的认知!
姜雪穗此时此刻,脑中只有对自己无限的贬低跟唾弃,这是自己应该承受的代价,这是重生者独有的傲慢。
循环往复又如何,掌棋之人只需要略加变通,通往结局的路又不止一条。
这种时候,给她致命一击的,不是别人,是她对自己认知的完全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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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通之后的一刹那,姜雪穗觉得呼吸不上来但又不会难受,时间禁止了走动,飞禽走兽、微风飘雪都归于沉寂,连同她的泪水都缓缓回流,时间仿佛回到了她八岁那年。
“蕙儿,怎的?是刺绣太累了吗?阿娘带你出去走走吧,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呢。”
这是自己重生回来清醒的第一日,因为灵魂相融导致身体出了问题,那段日子家人对她从未有过的宽容,也是这次,姜雪穗在出门的时候看了一场不同寻常的花灯秀。
一墙之隔,天堂地狱就在眼前。
恍惚间,姜雪穗麻木地告诉了母亲,自己最初的回答
“阿娘,我不累,我想学跪拜礼。”
这才是贤良淑德、温婉大方的姜雪蕙应该说的话语才是,只有这样,她才是姜家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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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又按照原来的轨道走着,她听话乖顺地做完她应该做的一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真正做到了内敛文静,也眼睁睁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发生在她面前。
忠君家族覆灭,良臣困于囚笼,公主客死他乡,皇后悲愤自戕,皇族诛杀殆尽,国门人去楼空,徒留墟烟一角……
街道尸堆成山,哀鸿遍野、血流遍地,每个人的脸色死灰槁木。
三月的天灰虚一片,风雪却依旧侵袭着这一方脆弱遭劫的土地,百姓干裂的嘴唇被冻得发紫,眼里尽是破碎,在控诉着没有一丝希望的日子……
这些都姜雪穗无关,此刻的她,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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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的木槿花,花苞被细雪覆盖着
“如何?”
谢危看着姜雪穗的脸色晕染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头紧锁地询问着太医,语气有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急切。
“不好。”
太医能被谢危拉过来,足以证明他身份的不同寻常
“夫人本身底子就气血亏虚,加上这些时日忧心思竭,郁结于心,你还……你这不是摆明了要她命吗?”
那太医,也就是谢危的门客张竹清,他可不比萧然,对谢危那么尊敬,一手医术就是他的底气。
“能治好吗?”
他听着太医的话,心中的石头越来越沉重,脑内的弦绷得挺直,看着姜雪穗昏迷不醒都捋不顺的眉头。
良久,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震颤着询问,只听见张竹清说出的四个字
“……听天由命……”
谢危自己都恍然,剧烈的心跳声震动着他的耳膜,脑中绷直的弦刹那间断开,新旧伤叠加,头部仿佛万千只红蚁啃食,但他死死忍住不去触碰。
坦白讲,他都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样的想法跟手段,让自己丧心病狂到那种程度,但是,一切又是那么合理。
蕙儿,你怎么就不能听话呢。
他承认,他对姜雪穗有着不同寻常的感觉,这种感觉伴随着复仇成功愈加强烈,他不知道是不是爱……可在母亲的教育里,爱不应该是这样的,爱是相互的。
谢危对她,是单方面的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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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这样的……明明不是这样的……
可事情已经做成,谢危不再纠结,脑内一直有个想法不停地告诉他
你看,她现在不就乖乖地在这吗?
大仇得报,没有给他的头疼带来任何缓解。此时的谢危,额前渗出的冷汗把碎发打湿,身体颤抖着忍耐伤口带来的影响,陡然间,他眼底透露着一股狠戾
如果不这么做,以你对她的了解,现在她恐怕又为了家人把自己逼入绝境,这条命都不会存在,不是吗?
你没有把她的家人怎么样,你只是想跟她好好聊聊,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你只能这么做 不是吗?
是,所以我是对的。
“我要她活。”
姜雪穗,我说过,你会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你敢赌,输了就得认!
谢危此时疼得脖颈处的青筋暴起,暗中死咬着后槽牙,他看着姜雪穗,眼球的血丝掺杂着病态的贪恋,与神色的阴郁结合,整个人仿佛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姜雪穗,你得活着留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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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危,女子可否称帝?
那晚的密室,姜雪穗得知云开名字的由来,无视眼前的利刃跟寒光,鬼使神差地问起了谢危这句话。
谢危眼皮微微抬起,看向姜雪穗此时的神情……她是认真的,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的她,像极了寻找真相的一缕游魂,眼底认真中掺杂着迷茫跟纠结。
“女子称帝”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诉说着想法
“路虽难,行则将至”
姜雪穗浑身一怔,一股凉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周围的冷气冻的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下意识地想靠近,脚步微微迈出,却没有向前走的打算。
或许,没有那把剑,姜雪穗会认认真真地跟谢危谈论这个离经叛道的话题。
这句话,是我试探的最后一次,偏偏,是我最忌惮的人,给予我最想要的回答。
姜雪穗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斟酌一番,最后,看着眼前离自己不远不近的刀剑,往后退了一步
“谢危,我赌你,不敢杀我。”
守得云开见月明,月未明晞,棋局就不会有人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