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上新生的爬山虎沾着晨露,叶片在风里簌簌摩擦。沈清澜望着楚明翊绝尘而去的方向,听见兄长在身后轻咳一声。那咳嗽声里带着陈旧伤疾的闷响,像根生锈的铁针,扎得她心口发紧。
"清澜。"沈将军扶住她肩头,掌心粗糙的茧子蹭过她的衣料,"厢房收拾好了,你且去歇着。"
她转身时撞见兄长鬓角的白发,比记忆里刑场那日又添了几分。五年隐姓埋名的日子,终究在他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阶前的月季开得正盛,绛红花瓣上落着只粉蝶,被沈将军袖口带出的风惊得振翅飞走。
"兄长如何知晓我会来乌镇?"她弯腰拾起樟木箱,锁扣处的铜绿硌得指尖生疼。
"上月收到封信。"沈将军引她往正屋走,青石板路上投下两道并行的影子,"字迹是宫里头的旧相识,说陛下废后那日,你在西华门咳得撕心裂肺。"他推开雕花木门时顿了顿,"江南的湿空气,或许养人些。"
沈清澜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离宫那日楚明翊滚烫的泪水滴在颈窝,想起他龙袍上绣着的十二章纹,金线在阳光下刺得人眼晕。堂屋里八仙桌上摆着只青瓷碗,药味顺着窗棂缝飘进来,混着院角紫苏的清香。
"这是什么?"她指尖刚触到碗沿,就被烫得缩回手。
"安神的方子。"沈将军将药碗往她面前推了推,"阿忠说你昨夜没合眼。"
瓷碗里的药汁泛着黑沫,热气氤氲间,她忽然看见楚明翊皱着眉喂她喝药的模样。那时她刚小产,他攥着她手腕的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汤药顺着嘴角淌下来,在暗黄色的锦褥上洇出深色的渍痕。
"我不喝。"她猛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竹编太师椅。
椅腿倒地的脆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沈将军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他望着她剧烈颤抖的指尖,喉结上下滚动着:"那日刑场……"
"别提刑场!"她抓起桌上的药碗就往地上砸,黑褐色的药汁溅上阿忠新换的靛蓝布帘,"兄长可知我在冷宫三年,日日听着更鼓数着时辰?可知他亲手端来的堕胎药,比这碗里的苦上十倍?"
沈将军突然拽住她手腕。他的掌心同楚明翊一样烫,却带着陈年伤疤的凹凸不平。院外传来货郎摇着拨浪鼓的吆喝声,"卖糖画嘞——"的尾音被风吹得飘忽而遥远。
"清澜快看!"阿忠突然从门外冲进来,手里举着张明黄的告示,纸张边缘被攥得发皱,"朝廷派人来贴告示了!说要给咱们沈家……"
沈清澜的目光越过阿忠的肩膀,直直撞进院门口那道明黄色的身影里。楚明翊站在两株桂花树之间,龙纹常服沾着风尘,手里捏着卷圣旨,金丝楠木的轴头在日头下闪着冷光。他身后的禁军持刀而立,乌沉沉的铠甲映得青石板路面一片寒光。
"沈清澜接旨。"楚明翊的声音比乌镇的河水还要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废后沈氏心怀怨怼,私藏逆兄。着即押解回京,圈禁永巷……"
"陛下!"沈将军突然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惊飞了最后几只麻雀,"臣自首!所有罪名臣一力承担,求陛下放过舍妹!"
楚明翊的目光掠过沈清澜发白的脸,落在她被药汁浸湿的裙角。他缓缓蹲下身,指尖几乎要碰到她颤抖的睫毛:"朕给过你机会。"一声极轻的叹息顺着风散开,"那日在西华门,你若肯回头看朕一眼……"
沈清澜咬住下唇,尝到了血的腥气。她看见楚明翊袖口露出的银链——那是她当年亲手为他编的平安结,如今却拴着枚玄铁令牌。禁军拔刀的脆响里,她忽然想起九年前洞房花烛夜,他也是这样捉住她的手腕,红烛在他眼底跳动成焰:"清澜,你看这宫里的月光,像不像江南的?"
"陛下若执意如此——"她猛地挣开沈将军的手,抓起窗台上的剪刀抵在颈间,冷铁贴着肌肤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寒颤,"臣妾便死在您面前,让这乌镇的流水,替臣妾记住陛下今日的'恩赐'。"
楚明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沈清澜颈间的皮肤被刀刃压出白痕,像极了当年小产时他在她腕上留下的淤青。风吹过敞开的院门,将禁军校场操练的呐喊送过来,混着远处卖糖画人的拨浪鼓,敲得人心慌意乱。
"放下剪刀。"楚明翊的声音发颤,龙袍下摆在风里绞成一团,"朕准你留在江南……准你兄长……"
剪刀突然从沈清澜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青砖地上。她望着楚明翊身后的河道,乌篷船的橹声由远及近,船头站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手里提着的食盒上,正飘着袅袅的热气。
那食盒的样式,她记得。当年苏家小女正是提着这样的食盒,在御花园的凉亭里,为楚明翊送上了一碗加了料的银耳羹。而她的兄长,便在那日后被控通敌,押赴了刑场。
"陛下。"沈清澜忽然笑出声,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您知道乌镇的流水为什么这么清吗?"
楚明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那艘乌篷船正在靠近,船头少女的脸在水雾里渐渐清晰。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比禁军整齐的脚步声还要急促。
"因为啊——"沈清澜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轻语,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冰凉的耳垂,"这里埋着比沈氏满门更深的冤屈呢。"
橹声戛然而止。船头少女抬起头,鬓角斜插的珍珠步摇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斑,正是三年前"病逝"于冷宫的苏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