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钢质把手纹路烙印在掌心,实验室那扇厚重门扉悄无声息地在身后彻底滑拢闭合。骤然间,走廊里的一切声响都鲜明立体起来,如同从隔音舱步入了露天音乐厅。远处轮机舱发出的低沉嗡鸣不再是背景音,它有了清晰可感的震动节奏,顺着脚下金属甲板蔓延至小腿胫骨;不知哪条分支通道里传出金属物件“哐啷”滚落的脆响,混合着模糊但饱含海员中气的叫嚷;空气处理系统的风声在头顶通风管道里穿行,发出“嘶——嘶——”的白噪音长蛇;更远处,厨房刀具碰撞案板的“笃笃笃”快板声、隐约飘来的蒸屉揭盖时释放的滚烫蒸汽“噗嗤”声,织成一片鲜活的生活气息底衬。金色的光柱从高处圆形舷窗斜射进来,在通道防滑地胶上切割出清晰的光影几何块,光斑边缘随着船体微不可察的俯仰而流淌变幻。
空气中复杂的气味分子更为活跃地冲撞着鼻腔。消毒水尖锐的化学气味尚未散尽,海风携带的咸腥潮湿气息从各处缝隙钻入,顽强地占据着领地。在它们之下,更深沉顽固的,是机油渗入金属缝隙、经年累月发酵出的,一种混杂着金属锈屑和油脂沉淀的独特“船味”,如同这条“深蓝号”永不磨灭的体味指纹。陆屿深吸一口气,这混合气息不再令人生厌,反而带着一种粗糙的真实感,是这条钢铁生命体搏动的证据。
他走向通道更深处。前方的光线被船舱结构切割得略显黯淡,阴影浓重,仿佛通向巨兽的腹腔。随着他的脚步,一种新的声音渐渐清晰,取代了其他声响,成为主导——
“咚!”
沉闷而极具力量感的撞击,如同重锤敲击大地的心脏深处。这声音富有节奏地间隔响起,带着一种原始、单调却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每一下响起,脚下的金属地面便传来一次清晰短暂的震动传导,沿着骨骼直抵脚心。伴随那闷响,是极其粗重的、被机器运转声几乎淹没的钢索摩擦音——“嘎吱……吱嘎……”,如同巨人的肌腱在被反复拉伸紧绷。
“稳住——!稳住吃水角度!底下那群‘石头山’可没长眼睛跟你客气!” 一个洪亮嘶哑、几乎是在咆哮的吼声穿透重重钢铁壁垒,带着被海风磨砺千遍的粗粝质感,压过了所有背景音。
“船长在驾驶塔盯‘海蜘蛛’的读数眼都红了!咱们这‘铁锚头’要是敢在娃娃鱼(深潜机器人)下潜口刮掉块皮,回头都得去舔甲板缝!”另一个年轻些,但同样扯着嗓门的应和声随之响起,夹杂着半真半假的慌乱和某种豁出去的狠劲。
陆屿的脚步停在一个巨大的、半敞开的圆形防水门前。铁灰色的厚重门扇边缘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冷凝珠。门后,就是连接着整艘船动力核心与下放系统的区域——后甲板动力平台控制室(深潜器的“脐带管”操作台核心)。
浓烈的咸腥海风和灼热的金属烘烤气味(来自下方动力甲板高负荷运行的设备)扑面而来,让人喉头发紧。噪音在这里达到了顶峰!钢索紧绷的呻吟、大型液压泵高速运转时震耳欲聋的“嗡—轰轰!”巨响、巨大锚链穿过绞盘时“哗啦啦—哐!”的金属碰撞、指挥台上高频步话机里爆出的撕裂电子音指令碎片……所有声音狂暴地搅拌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让耳膜鼓胀的物理冲击波。
在这片声浪和混杂气味的中心地带,几个穿着同款油污深蓝色工装的人影如同暴风眼中的定锚点。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和鬓角,在昏暗光线下反着油腻的亮光。一个留着钢刷般花白短发、身形异常粗壮的男人如同磐石般钉在主控台前,他正是刚才咆哮“稳住吃水角度”的那位老水手长李。他布满厚茧和油污的大手死死扣在冰冷光滑的金属舵轮上,小臂肌肉虬结凸起,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着。每一次巨大的“咚!”声传来,他的身体也随之微不可察地绷紧、下沉,仿佛在凭借一己之躯对抗那来自下方、拉扯着“深蓝号”的万钧巨力。
在他身边较远处,温澜也在。
她独自一人,侧对着这忙碌混乱的核心操作圈。她穿着一件合身的黑色防风薄外套,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锁骨位置。与周围那些被汗水、油污浸染得“五彩斑斓”的身影相比,她显得异常洁净,也异常孤立。海风将她额前未被扎紧的几缕发丝吹得纷飞,她却浑然未觉,身形站得笔直,像一尊临海峭壁上沉默的雕塑。
她的目光穿透控制室前方那块巨大的强化观察窗玻璃,牢牢锁定在窗外的海面上。巨大的吊臂如同巨人的钢铁手臂,正以一种缓慢、精密、不容丝毫差错的方式,缓缓沉放着一个流线型的、闪耀着冰冷银色金属光泽的纺锤形物体——那正是深潜器“海星号”。它在距离海面还有数米的地方微微悬停、晃动,每一次起伏都带动着下方粗壮的、缠绕着各色管线(生命线缆、通讯光纤、动力管线)的复合脐带。
夕阳最后的余晖正铺在剧烈起伏的墨蓝海面上,破碎成亿万跳跃燃烧的碎金红焰,形成一幅动荡不息的火海奇观。温澜沉默的背影,仿佛被焊死在这片光怪陆离的动荡图景中央。狂风吹不进她脚下的方寸之地,噪音撕不碎她目光的凝聚焦点。她只是站在那里,双手很自然地在身前交叠微握(指关节因专注而微泛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片属于火与深蓝交接的边缘。那种专注,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穿透了玻璃,穿透了翻腾的海水,仿佛直达下方黑暗等待之地。
“哐当——!”一声格外刺耳的金属刮擦巨响猛地炸开!一个负责缆绳导向的年轻船员似乎一个趔趄,手没能控制住粗大的钢索护圈,缆绳头猛地甩砸在平台边缘的金属护栏上,火花四溅!
整个控制室内瞬间陷入了极致的死寂!只有液压泵不知疲倦的嗡鸣和远处海浪哗啦的背景音无情地持续着。李水手长猛地扭过头,那张被汗水和油污糊住的脸上爆发出极度惊怒扭曲的神色,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压抑咆哮!
温澜却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予这突发的惊险瞬间。她的背影依旧沉静如山,目光依旧牢牢穿透那片动荡的金红海面。她似乎已经将自己完全抽离于这片混乱紧张的地带,她的宇宙,只剩下了窗外那片摇撼着巨大“海星”的海域。
然而,就在这死寂凝固的零点几秒里——
温澜微微动了。那不是转身,不是回头。只是她交握于身前的双手,左手拇指的指腹,极其微小地、几乎无法被察觉地,在她右手的食指第二指节侧面用力按了一下。那里靠近关节处有一道非常浅淡、近乎看不出来的白色旧疤痕。她按得极其短暂却又无比用力,指节因此瞬间失血发白,又在指尖离开后迅速地、不均匀地泛红。
这细微的肢体语言如同冰川内部一次无声的核爆。李水手长那张扭曲暴怒的脸庞在接收到这个动作信号(或许是眼角余光,或许只是心灵感应般的默契)后,如同一锅被强行关掉炉火的沸水,那即将喷发的怒意被瞬间压进了冰点!他深吸一口气,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硬生生将咆哮咽了回去,只是对着那个闯祸后脸色惨白、几乎瘫软的年轻船员投去一道能刺穿钢铁的冰冷怒视,随即猛地扭回头,布满厚茧的双手重新如同液压钳般死死扣住舵轮!
“全体——!给老子听好!”他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狠狠磨出来,“刚才……都他娘的给老子……做……梦!”他额头青筋如同盘踞的虬根突突跳动,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观察窗外起伏的深潜器,“小季!你他妈再敢让缆绳头离开你爪子超过三指宽……老子就把你顺着脐带一起塞进‘海星’肚子里送给八爪鱼当点心!现在——听信号!稳速——!下潜——!”
低沉的口令带着重生的决绝冲破了短暂的凝滞。机器再次轰鸣,钢索重新绷紧发出沉重的摩擦呻吟。
温澜的手指早已松开。那道指节上的微红痕迹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出来。她的背影依旧沉静挺拔,视线从未离开那片动荡的海域。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生死边缘、那道无声的指腹轻按带来的恐怖压制力,都从未发生过。夕阳熔金泼洒在海天之间,深蓝色的巨轮在熔金火海里起伏,像一个孤独漂浮于烈焰边缘的冰冷金属世界。
在温澜视线的正前方观察窗外,深潜器“海星号”终于带着它那条复杂的生命脐带,缓缓、平稳地切入了那片燃烧的墨蓝波涛之中。巨大的气泡如同沸腾的叹息,裹卷着夕阳光晕上涌、破裂。舱盖边缘最后被海平面吞噬的刹那间,反射出一道冰冷的、瞬息的银光,短暂地映亮了温澜沉静无波的侧脸和那双专注凝结、仿佛要穿透深渊的眼底。随即,“海星”彻底消失在水面之下,只剩下巨大的气泡旋涡在海面扩散翻滚,脐带缆入水时拖曳出的长条气泡尾迹,迅速被汹涌的海浪打碎、吞噬、最终消失无踪。
控制室内巨大的主屏幕亮度提升,无声地切换了画面。不再是窗外的火海波涛,而是冰冷仪器界面——实时更新的“海星号”传感器数据流开始平稳跳动:深度传感器数值稳定增长,内压曲线平直。一道清晰的蓝色轨迹开始在墨黑色的背景海域区域图上缓缓向下延伸,目标清晰指向一个被特意用醒目红色叉标标注出来的区域——那正是右手边生物图谱上那片星群般发光的未知深海生态热点!是那张海洋地图右下角小红叉对应着的生命富矿区!
李水手长死死盯着那根蓝色轨迹线,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来,满是油污的拳头依旧紧攥着舵轮关节的冰冷凸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温澜交握的手指则缓缓松开,重新垂落在身侧。她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刚才那无声的按压消耗了巨大的力量。深潜器消失入水时那道短暂映亮她侧脸的冰冷银光,此刻仿佛凝结在了她瞳孔深处,化为一簇等待接收幽蓝回响的冰焰。夕阳最后的金红在观察窗上逐渐被深沉的靛蓝覆盖,如同巨大的幕布被缓缓拉下。整个控制室内部只剩下仪器幽冷的荧光屏照亮着一张张紧张专注的脸庞,无声地凝视着屏幕上那条坚定下潜的蓝色轨迹线。深海的无尽暗夜正在前方等待着那束微弱的探测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