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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深海听澜

工具间那扇小小的圆窗外,天空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慢地擦拭过。浑浊沉重的铁灰色开始崩塌、褪去,边缘融化出越来越纯净的灰白,最终渐渐透出背后无垠的、被雨水彻底清洗过的蓝。那片巨大得令人窒息的漩涡如同泄了气一般,悄无声息地散开、稀释,化作几道绵长的云絮,被清新的海风卷着,朝着遥远的天际奔去。阳光,真正无所顾忌的阳光,如同千万根金色的丝线,终于穿透了残留的薄云,泼洒向重新归于平静的海面。

休息室里,经过一夜惊悸的设备们仿佛也进入了疲惫的休眠状态,持续的低鸣减弱为几乎听不见的均匀呼吸。那个执拗闪烁着的小红灯,不知道在哪个瞬间彻底熄灭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暗点。昨夜风暴残留的积水,悄无声息地被吸入了地板格栅,留下几圈淡淡的水印,如同大海退潮后的印记。

陆屿是被一种极有韧劲的、如同面团在厚实案板上被反复揉压甩打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唤醒的。这声音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生活本身的厚重节奏感。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在张师傅那张嘎吱作响但莫名安稳的旧椅子上,裹着一条带着陈旧机油和淡淡烟草混合气味的旧毛毯,睡得昏沉而踏实。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在沉睡中慢慢松开了紧绷的锁扣,深重的疲惫感像潮汐退去般舒缓了大半。他动了动脖子,肩膀处传来一阵舒适的酸麻,昨夜肌肉过度紧张的僵硬荡然无存。

声音来源于门外走廊深处一个小敞开的舱室——后勤区的简易厨房。孙阿姨那熟悉圆实的背影系着干净的白围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的后颈微微有汗意。她双臂正有力而富有韵律地揉着一大团米白色的东西,动作大开大合,富有原始的活力。面粉的清香、蒸腾的水汽和某种发酵的淡淡甜酸味,交织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带着一种令人食指大动的温暖感。

窗台上的位置依旧醒目。那个标志着昨夜守护终点的深蓝色恒温箱已被移开。取而代之的是,在原本属于蓝罐子的位置,现在悄然安放着一株小小的盆栽植物。它是温澜趁着清晨去后勤区的植物角精心挑选后悄悄移过来的。

这是一棵叶瓣异常肥厚饱满的多肉植物,品种平凡无奇,样子却格外倔强可爱。每一片叶子都圆鼓鼓的,油绿发亮,在晨光下泛着一层蜡质的光泽,像是饱吸了水分和阳光的小拳头。它的叶尖带着点健康的桃粉色,如同少女被晨风亲吻过的脸颊。它被小心地安置在一个造型简朴无华的白色粗瓷小圆盆里,稳稳地立在窗台最内侧的光亮处。几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簇拥在根部,映衬着那饱满的绿色,透出一股宁静安详的生趣。窗外的朝阳慷慨地洒落进来,给这盆平凡的多肉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光晕。

陆屿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又缓缓移开。昨夜紧握蓝色小罐、守护那初生幼芽时掌心残留的悸动仿佛还在指尖微微泛热,但眼前的这蓬小小的圆满绿色,像一颗无声落下的休止符,平静地为那一段惊心动魄的旅程画上了句点。这不是替代,而是一个新的、更加沉静温暖的存在象征。

工具间通往厨房的那扇小门被推开。温澜走了进来。她显然已经沐浴过,换上了干净的工作服,潮湿的乌发带着氤氲的水汽,随意地用一根橡皮圈束在脑后,发梢还凝着几颗未干的小水珠。清晨的光线透过圆窗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脸颊还带着一点被水汽熏蒸过的微红。她手里端着两个宽口白瓷碗,袅袅的热气和米白色的香气随着她的脚步一起弥漫开来。

“喏。”她的声音平稳依旧,甚至比平常更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气息。她把其中一只厚实温热的碗稳稳地放在陆屿面前的折叠桌上,然后端起另一只碗,脚步轻快地带点跳跃感走向正在揉面的孙阿姨,也放在了她手边的操作台上。

碗里盛着大半碗稠厚润泽的白粥。米粒晶莹饱满,煮得恰到好处的软烂,中间还均匀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碧绿碎叶——那是厨房窗台上水培的新鲜小葱。粥面上一层薄薄的粥油,被热气顶得微微抖动,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一只剥得干干净净、外壳透着漂亮的橙红色的水煮蛋,安静地卧在最中间,旁边配着几缕琥珀色的、被热油瞬间激出香气的油亮榨菜丝,脆生生的。

温澜拿过自己那碗粥,没有立刻吃。她拿起那只水煮蛋,动作娴熟地在桌沿轻轻一磕,蛋壳应声碎裂。纤细灵活的手指三两下就剥下了大半,露出里面雪白滑嫩的蛋白。她没有全部吃掉,而是用手把剩下的蛋白掰下小小一块,捏碎了,极其小心地撒在那株新落户的、饱满多肉的盆土边缘。那动作细致得像是做一件重要工作。细碎的蛋白屑落在深棕色的土壤表面和晶莹的鹅卵石上,带着一点清晨的暖意。

张师傅打着哈欠晃悠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咧嘴一笑,露出熟悉的微黄牙齿:“嘿!咱这肉肉有口福!这可是来自‘深蓝号’温大师的加持早餐啊!”他一边拿起锅铲在已经烧热油的锅里“滋啦”一声滑入蛋液,一边对着陆屿挤了挤眼,“这粥里啊,是孙师傅压箱底的陈年新米!淘了八遍水!一粒沙子都没有!那香味,啧啧,沉得像咱们北港冬天飘下来的头场大雪粒!尝尝!用不着菜,都能吞下三碗去!”

陆屿捧起了面前那碗温润厚实的粥。碗壁温热的触感熨帖着手心。他低头看着这一碗简单却凝聚着晨光、水汽和无数细小心意的洁白。他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米粥的温度恰到好处地温润着喉管,稠滑细腻得如同一匹温凉的丝绸滑落。那米香的确如张师傅所说,醇厚、沉淀、带着一股粮食最本源的、踏实到骨子里的甘甜力量,温柔地包裹着整个口腔。那细碎的小葱叶带来一丝清新的绿意,中和了纯粹的米香。偶尔咬到的一丝爽脆的榨菜,又在绵软中弹跳出一点咸鲜跳跃的火花。

这不再仅仅是疗伤的药膳或象征希望的寄托。这是风暴过后,在一个普通的、弥漫着面粉和机油气息的船舱清晨里,用一口厚实的白瓷碗盛放着的、滚烫而平凡的温柔。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窗外,阳光越来越盛,彻底撕开了最后一丝阴霾,将广阔无垠的海面镀上了一层跳跃璀璨的碎金。巨大的、闪烁着银蓝色光斑的身影破水而出,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随即落入水中,溅起的白色浪花如同散落的钻石——是海豚群!它们在平静如洗的蓝绿色海面上嬉戏追逐,如同阳光下舞动的、活生生的自由音符。海浪温柔地拍打着船身,发出舒缓悠长的“唰——哗啦——唰——哗啦——”的声响,如同最天然的白噪音摇篮曲,带着抚慰人心的永恒节奏。

船舷轻缓地起伏着。昨夜风暴撕扯灵魂的轰鸣和剧烈的摇摆,被一种缓慢而深长的、如同大地呼吸般令人心安的前行律动所取代。这艘名为“深蓝号”的钢铁堡垒,再次踏上了平和的航程。

窗台上,那盆被温澜亲自“加持”过的胖墩墩多肉,在晨光和微咸海风的吹拂下,每一片油绿厚实的叶子都仿佛带着笑意,饱吸着光与水汽,无声地吐纳着安稳而沉静的绿意。它不再需要被紧握,它稳稳地站在这里,如同一个微小而温暖的句点,宣告着风暴已成为昨天,而此刻,只有晨光,白粥,平稳航行的深蓝号,以及无声弥漫在这小小空间里、沉甸甸的、暖金色的宁静。

陆屿放下喝了一半的白瓷碗,温热的粥意化作一股安定的暖流缓缓渗入四肢百骸。他微微侧过头,迎着窗外大片涌入的阳光,缓缓地、深长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大海被阳光晒暖后的清新咸腥,是厨房里飘来的浓郁米香和油煎蛋的暖融焦香,是身边温澜安静的剪影发梢上未干的清水微香。

昨夜那些紧握的、僵硬的、搏斗的、守护的印记,仿佛被这宁静的晨光温柔熨帖过,只留下淡淡的、带着微麻暖意的余痕,沉向记忆里更深更平静的地方。一切,如同这窗外的蓝色大海,在阳光的爱抚下,重新变得辽阔、平静、且充满了恒久而温煦的治愈力量。

晨曦彻底拥抱了整艘深蓝号。昨夜残留的水汽被阳光蒸腾成薄薄的雾气,在甲板上铺开一层朦胧的金纱,又迅速散去,留下光洁湿润的金属表面和清晰的视野。无垠的海面如同铺展开的最光滑的蓝色绸缎,在晨风下温柔地漾着细密绵长的褶皱,一直延伸向视线尽头与淡蓝色天际交融的地方。船体平稳地破开这片绵柔的蓝,在船尾拖曳出长长的、泛着珍珠母光泽的泡沫轨迹,又悄无声息地被大海收回。天空洁净得没有一丝杂色,像一整块温润的淡青色琉璃穹顶,让人感到一种浩瀚无边的平静。

那株象征着风暴休止符的厚实多肉,依旧在休息室的窗台内侧占据着阳光最好的位置。油绿的叶片每一瓣都鼓胀饱满,尖端的桃粉色在晨光下变得更加鲜活生动,像害羞时晕开的胭脂。它安静地驻扎在白色粗瓷盆里,无声地吐纳着新生的气息。

陆屿走到窗边,习惯性地看了看它。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片肥厚的叶子边缘,触感冰凉滑润,带着植物特有的韧劲儿。一种安宁的满足感,如同温暖的涓流,无声地滑过他意识的表层。

刚转身准备去清洗保温杯,休息室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是张师傅。他手里拎着一个不小的黑色工具箱,腰间鼓鼓囊囊塞着一个油亮亮的皮制工具套,里面插满各种亮闪闪的奇异工具。看到陆屿,他咧嘴一笑,露出那标志性的微黄牙齿:

“正好!小陆!抓你个壮丁!”他语调轻快,带着准备干活的兴奋劲儿,“跟我和温丫头去趟后甲板,修个‘耳朵’!”

所谓的“后甲板”,其实是船体靠近尾部的一块半封闭平台。金属格栅的地板可以直接看到下方汩汩翻滚的碧浪。这里安装着数个圆头圆脑、或方或圆的传感器基座,像一个个蹲在船边好奇窥探大海的金属耳朵。

其中离船尾最近的一个基座旁边,温澜已经在了。她换上了稍微耐磨些的深蓝色连体工装,袖口挽到小臂。晨曦的金辉勾勒出她专注而娴熟的侧影——她正低头调试着一个连接在仪器上的平板屏幕,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快速滑动、点触,屏幕上跳跃着奇异的蓝色和绿色流动波纹。

“来啦?”张师傅扬声招呼道,走到温澜身边放下沉甸甸的工具箱,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这老伙计又罢工了?八成是昨晚灌了口水闷着了。”

温澜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只微微点了下头:“信号不稳定。水下连接点松动。”声音不高,在开阔的海风和远处引擎的低鸣中显得异常清晰。

陆屿走近几步,海风毫无阻隔地迎面拂来,带着清新咸润的气息,混杂着清晨特有的阳光暖意和船上钢铁被晒暖后散发的淡淡烘烤气味。他注意到温澜耳后夹着一对精巧的银灰色无线监听耳机,一只微微向下滑落些许,被她时不时抬手调整一下。

“喏,搭把手!”张师傅已经从巨大的工具箱里翻出一堆线缆、钳子和小巧的固定工具,“温丫头,你那边盯着数据。小陆,你就帮我扯着这根线缆,留点富余,别让它打着卷儿沉水底去和鱼打结!”他不由分说地将一捆拇指粗、外皮是亮眼橙黄色的防水数据线的一端塞到陆屿手里。那线缆沉甸甸的,浸透了海风和机油的气息。

陆屿依言牢牢抓住线缆。海风顽皮地撩动着他额前的碎发,也吹乱了张师傅花白的鬓角。平台上风很大,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在金属格栅和锃亮的仪器外壳上反射出跳跃的光芒。远处无边无际的蔚蓝,像铺展到世界尽头的柔软地毯。

就在这时,温澜的目光从平板屏幕上抬起,望向前方的海面。她指尖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她极其自然地抬起手,摘下了自己右耳上的那枚小巧的银灰色监听耳机,动作流畅得仿佛经过无数次演练。她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看向陆屿,只是将那只耳机无声地递到了他面前。

耳机银灰色的外壳在阳光下闪烁着细腻的金属光泽。

陆屿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一只紧攥着线缆的手——那只掌心曾被玻璃罐勒出白痕、曾在风暴中守护绿芽的手,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平静力量。他接过了那枚尚带着温澜耳廓微热体温的小小耳机,动作有些笨拙但最终稳稳地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刹那间,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轰然洞开!

世界并非安静了。相反,耳膜仿佛瞬间沉入了一片深邃的、活着的蓝绿色深渊!哗啦啦的海浪声退居为遥远的背景,引擎的噪音也被过滤得极其微弱。

首先灌入感官的,是无数细微而清晰的“嗒…嗒…嗒嗒……”声,那是微小鱼类成群掠过传感器周围的音爆;接着是悠长的、如同气泡在糖浆中缓慢上升破裂的“咕嘟…嘟…”声,那是更深水域涌出的水流脉动。然后,他捕捉到了极其规律的“嗡…嗡…”节奏,像巨大的水下呼吸系统在工作——这是深蓝号自身驱动的低频脉动,一种前所未有的、从内部感知这条生命体心跳的方式。

在这一切声音交织而成的、宏大却层次分明的海洋交响乐中——

一声低沉得如同大地深处脉动的长鸣,毫无征兆地由远及近!

它的频率是如此古老,如此深邃!初时如同教堂最厚重的巨钟被无声敲击,震荡开的不是声波,而是直抵灵魂深处的、带有实质重量感的共鸣!

Ooo——uuu—ooooo————

这声悠长的鸣响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轨迹,在广袤的水域里徘徊回荡。它并不急促,而是蕴含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静、苍茫,乃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像一个巨大的、温和的生命体在无边深蓝中平静的自我宣告。

陆屿整个人僵住了。不是恐惧的僵硬,而是被巨大震撼瞬间定格的凝滞。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血液随着那巨大悠长的共鸣在耳边“突突”回响!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延展开来,与那跨越了光年岁月的古老旋律同步了呼吸。

这声音穿透了皮肤、肌肉、骨骼,直接落在他的胸腔内部那个最空旷的地方,激荡起一片深蓝色的微光涟漪。

它持续着,变化着。长鸣之后,紧接着是几段短促而欢快一些的“咯…咯…咯…”声,像是巨大的生物在水中惬意摆动尾鳍打出的轻柔鼓点。再然后,又是那低沉、绵长、似乎永无尽头的呼唤,只是这一次的声音似乎更加悠远,如同来自另一个水蓝色星球的问候。

在听力的最底层,那细微的“嗒嗒”鱼群声和规律的“咕嘟”水流脉动仍在持续,如同这片宏大的生命颂歌中最基础和谐的底衬。

平台上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和海浪的细语。

温澜的目光依旧专注地停留在她面前的平板屏幕上,上面流动的蓝色波纹正随着那悠远的声音产生优美和谐的同步震荡。她纤细的手指在屏幕边缘轻轻滑动着,像是在抚摸那些无形的声波。她的唇角,在陆屿无法看到的侧颜阴影里,极其缓慢地牵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如同被水波温柔抚平的沙痕,安静又满足。

张师傅原本正要拧紧一颗螺丝的粗糙大手也停在了半空。他微微侧着头,一只耳朵朝向海风的方向,眼神锐利而专注,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孩童般的惊奇和由衷的喜悦。他似乎在用自己那颗历经风浪的心去“听”那听不见的声音,脸上深深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那来自深海的声音持续着,如同亘古存在的心跳。它没有停止,却开始缓缓地移动、远去……那悠长低沉的尾音渐渐融入无边的蓝色静谧,仿佛在说:我来过,我歌唱,我去向远方……

直到那共鸣彻底消失在感官所能触及的深蓝之外,陆屿才猛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刚刚从一场极致宁静的神游中归来。海风重新灌入耳朵,带着真实的咸腥和阳光味道。他微微晃了晃头,像是要确认双脚还踏在金属格栅上。

指尖传来轻微的牵引力。

低头看去,自己刚才因沉浸在鲸歌中而微微松开的手,还紧紧攥着那根橙黄色的线缆。那线缆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海风的微凉,沉甸甸的质感从手心传来,如此真实。

他抬眼,目光撞上温澜刚刚收回的视线。她似乎刚从他脸上移开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她的侧颜依旧平静,唯有那银灰色耳机在她右耳微微闪烁的一点光晕,泄露了她听觉的一部分已回归大海的日常频率。

而就在陆屿手中的那根橙黄色粗缆线旁,紧挨着船体边缘的金属栏杆——不知何时,一只小巧、粉白色的生物悄然着陆。

那是一只羽毛稀疏、刚长出飞羽不久的幼小海鸟。它大概是在清晨的练习飞行中体力耗尽,或是被刚才那古老声波吸引而来,此刻正用小爪子笨拙而警惕地紧紧扣住冰冷的栏杆边缘。它湿漉漉的绒毛还未完全干透,被阳光照得毛茸茸、暖融融的,像一团刚出炉的棉花糖,黑亮的小眼睛紧张地转动着,怯生生地打量着眼前这几个巨大的、直立行走的生物。

陆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那小海鸟柔软的身体上,散发着稚嫩的生命光晕。刚才还充斥着巨大海洋共鸣的耳际,此刻被这只小鸟安静、微微带着急促的细小喘息声和爪子在金属上细微的刮擦声所填满。这一切如此微小、平静、具体而真实。海浪温柔起伏,带来永恒的咸腥气息;阳光和暖,将金属、缆线、甚至小鸟脚爪的淡黄色细鳞都晒得触手温暖。远处海天相接的深蓝,辽阔得让人心旷神怡。

一切喧嚣与宏大,最终都沉入了这片深邃无垠却温柔平静的蓝色里。只剩下风掠过耳际的声音,缆线沉甸甸的温度,指端小鸟绒羽触感带来的微痒,以及胸膛深处无声翻涌的、如同暖洋流般温煦安定的存在感。他不需要再抓住什么。锚定他的,是这阳光下的大海本身,是这平凡如缆线和小鸟的生命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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