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罗

罗的指尖在口袋里攥皱了那张纸条。

纸上是他偷偷记下的、她爱吃的苹果派配方，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毛，像他此刻乱成一团的呼吸。

庭院里的石板缝还嵌着昨夜的苹果核，是她削苹果时弹过去的，那时他会弯腰捡起来，看她笑着调侃“我们罗长大了”。

可现在，石板冰凉，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根快要绷断的线。

他数着日头从东边爬到西边，数到黄昏降临时，井台边那丛她亲手栽的薄荷开始枯黄。

他突然想起她说过“薄荷要天天浇水才香”，于是每天提着水桶往井边跑，水珠溅在石板上的声音，成了这空荡庭院里唯一的活气。

直到某天清晨，他看见水桶里自己的倒影，才发现那些等待的日子，最后只剩下不甘的空茫。

他的神明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不要他了。

再见到她时，多弗朗明哥的笑声像生锈的铁片刮过耳朵，而她斜坐在那只雕花椅上，香槟杯在指间轻轻晃，绿宝石耳环随着动作蹭过颈侧，留下细碎的光。

罗的心脏突然像被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要蹲下去——那不是她。

他记忆里的她，发梢总沾着草屑，笑起来时眼角会堆起细碎的纹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嘴角的弧度都像被精心打磨过的宝石，亮得发冷。

她看见了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一句：

“叫我夫人吧。”

夫人。

那个两个字撞进耳朵时，罗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了。

不是愤怒，不是质问，是一种钝重的、绵延的疼，像被人用生锈的钉子慢慢钉进骨头里。

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抓着她的衣角，再也不能听见她笑着说“我们罗”。

他只能在走廊里远远看她一眼，看着那个粉色大衣的男人揽着她的腰，看着她的笑容越来越淡，像要融进窗外的雾里。

加入家族的那天，罗没说话，突然想起好久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月色，她坐在门槛上，给他讲唐吉诃德家族的传闻，语气里满是不屑：

“那种地方，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他现在信了。

走廊里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每次擦肩而过，罗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甜得发腻，盖过了他记忆里那股淡淡的苹果香。

可她总会在错身的瞬间，飞快地抬眼看他，那眼神像被困在冰水里的火，又烫又冷——他读得懂。

那是“快跑”，是“别像我一样”，是无数个雷雨夜里，她把枕头塞进他怀里时，没说出口的“别怕”。

可他怎么能跑。

他的口袋里还揣着那枚准备还她的贝利，边缘被体温焐得发亮。

他总想着，等她愿意说了，等她告诉他为什么突然消失，等她把那枚硬币收回去，他就走。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硬币的棱角被磨平，她发间的配饰换了一串又一串，他却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口。

那天他奉命送文件到她房间，正撞见她站在窗边削苹果。

银质的果盘里堆着进口的红果，果皮在她指尖连成完整的圈。

罗的喉咙突然发紧，那句憋了无数次的话刚要出口，就被自己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们罗”——那是从前她总爱说的话。

“我们罗今天又长高了”

“我们罗煮的药比上次不那么苦了”

“我们罗这么能干，以后一定是个很优秀的医生”

“我们罗……”

现在，没有“我们”了。

她转过头时，苹果刀刚好划到指尖，血珠滴在雪白的桌布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

她却像没感觉到疼，只是把那半只苹果递过来，扯出个极轻的笑，笑容里那一丝真意像被压迫的光。

罗接过苹果的手在抖。

果肉确实甜，甜得发齁，却没有一丝他记忆里的清冽。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露出庭院里那棵孤零零的无忧花树。罗突然想起，那年他在井边打水，她踮着脚够花，发绳松了，一缕碎发垂在脸颊。

那时他心里跳得又快又乱，却还敢偷偷想，要永远站在她身边。

而现在，他就站在她身边，却觉得隔着万水千山。

他看着她重新拿起苹果刀，看着果皮再次连成圈，看着阳光落在她发间的宝石上，折射出冰冷的光。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像那枚被磨平棱角的贝利，就像那句说不出口的“我们罗”，就像她眼里曾经盛着的、属于他的那片星空。

绝望像涨潮的海水，一点点漫过脚踝，漫过胸口，漫过他死死咬着的牙关。

他知道，自己大概永远等不到答案了。

他会像这据点里的其他人一样，踩着冰冷的地毯，在每个擦肩而过的瞬间，读懂她眼神里的求救，却什么也做不了。

就像现在，他手里攥着那半只甜得发苦的苹果，看着她安静削苹果的侧影，心脏疼得快要裂开，却连一声呼吸都不敢太重。

因为他是罗，是她捡回来的小孩，是唐吉诃德家族的一员，是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被关进华丽牢笼的，无能为力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