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梧桐树又落了叶,金黄的碎影铺满青石板路,像极了十七岁那年我偷偷塞给沈慕言的情书,被他攥在手心时,指缝间漏下的光。那时我们都以为,时光会像老槐树上的年轮,一圈圈慢悠悠地转,把“自小相识”四个字,刻进余生每一个晨昏。
我和沈慕言的家,只隔了一条窄窄的巷子。他大我一岁,是街坊邻里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性子静,唯独对我,总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我爬墙掏鸟窝摔破膝盖,是他背着我跑过三条街找诊所,白衬衫后背渗出血迹也不吭声;我偷拿家里的糖分给巷口的流浪猫,被母亲追着打,是他挡在我身前,编出蹩脚的理由说糖是他拿去喂了奶奶家的兔子。
我们的童年,是缠绕在梧桐树枝上的风筝线,是分享同一根冰棍时嘴角沾着的奶渍,是他教我解数学题时,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的沙沙声。他书房的窗正对着我的卧室,每到夏夜,我总能透过纱窗看见他伏在台灯下的侧影,鼻梁挺直,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我会悄悄打开窗户,哼起不成调的曲子,不一会儿,他的窗户也会推开,递出一盒冰镇的酸梅汤,低声说:“小点声,阿姨要睡了。”
那样的日子,像泡在蜂蜜里的柠檬,酸涩里透着甜,以为会一直持续到天荒地老。直到我十五岁那年,父亲的公司突然破产,一夜之间,家里的电话被催债的人打爆,玄关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箱,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父亲则躲在阳台抽着闷烟,烟雾缭绕中,我看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沈慕言察觉到我的不对劲,堵住正要出门去变卖首饰的母亲,他攥着我的手,指腹有些凉,却很用力:“岁岁,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那些天强撑的坚强瞬间崩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我怎么能告诉他,那个总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的女孩,即将连一个安稳的家都没有了;我怎么能告诉他,我们之间那根无形的风筝线,快要断了。
一周后,母亲带着我,搬进了城市边缘一间狭小的出租屋。走的那天,沈慕言站在巷口,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铁盒,那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里面装着我们收集的梧桐叶标本。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岁岁,照顾好自己。”
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脚步。汽车驶离老巷时,我从后车窗看见他还站在原地,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棵孤零零的梧桐树苗。
那之后的三年,像一场漫长的默片。我换了新的学校,剪掉了留了多年的长发,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在人群里不起眼地活着。母亲打零工供我上学,日子过得拮据,我学会了在食堂打最便宜的饭菜,学会了在深夜借着走廊的灯光看书,也学会了把关于沈慕言的所有记忆,小心翼翼地锁进心底那个蓝色的铁盒里。
我偶尔会从以前的邻居那里,零星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他考上了重点高中,成绩依旧名列前茅,听说还拿了全国物理竞赛的奖。每一次听到,我的心都会像被细密的针扎一下,疼,却又带着一丝隐秘的欢喜。他很好,那就够了。
三年时光,足以让老巷的梧桐树换了三次叶,足以让一个懵懂的少女褪去青涩,也足以让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人,在各自的轨道上,渐行渐远。我以为,我和沈慕言的故事,已经在那个落叶纷飞的秋天,画上了句点。
直到那个初春的午后。
我在一家书店做兼职,负责整理新到的图书。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落在书架上,尘埃在光束里起舞。店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我抱着一摞书,正要往言情小说区走,转身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怀里的书散落一地,其中一本《百年孤独》恰好翻开,书页扑在那人的鞋面上。我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蹲下身去捡书时,我的手指触碰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正伸向同一本书。我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眼前的少年,褪去了三年前的青涩,身形拔高了许多,穿着简单的白色卫衣,袖口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他的眉眼长开了,鼻梁更挺,下颌线清晰利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清澈,深邃,像藏着一整个星空。
是沈慕言。
他也愣住了,手里还握着那本《百年孤独》,指尖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我们就那样蹲在地上,隔着散落的书籍,彼此对视着,周围的喧嚣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清晰的心跳声。
“岁……岁岁?”他试探着开口,声音比三年前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沙哑的:“沈慕言……”
他站起身,伸手帮我捡起地上的书,指尖擦过我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把书递给我,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你……在这里工作?”
“嗯,兼职。”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三年不见,我好像突然变回了那个在他面前会脸红的小女孩。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好久不见。”我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怎么会来这里?”
“路过,进来看看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身上印着书店logo的围裙,“你……还好吗?”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我鼻尖一酸。这三年来,从没有人这样问过我。那些藏在心底的委屈、疲惫和思念,在这一刻几乎要决堤而出。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很好,你呢?听说你考上了很好的大学。”
“嗯,就在本市。”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岁岁,这三年,你为什么……没有联系我?”
这个问题,我预想过无数次,却从未想过该如何回答。是该说家境落魄的自卑,还是该说怕打扰他的生活?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说:“我……”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我给你写过信,寄到以前的地址,都被退回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原来,他没有忘记我。
“对不起,我搬家了……”我小声解释,心里充满了愧疚。
他摇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没关系,现在见到了就好。”
那一刻,阳光正好,落在他含笑的眼眸里,像碎钻一样闪亮。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三年的时光,好像只是打了个盹,梦醒之后,他依然是那个站在梧桐树下对我微笑的少年。
我们沉默了片刻,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我正想着该说些什么,他却先开了口:“岁岁,晚上……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就当……庆祝我们重逢。”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眼中期待的光芒,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他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像驱散了三年来所有的阴霾。“那我晚上六点来接你,这里下班吗?”
“嗯,六点下班。”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好,那我先走了,晚上见。”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店门口,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百年孤独》。书页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下班前,我躲在员工休息室里,对着镜子整理了好久。其实也没什么可整理的,身上还是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T恤,只是把围裙脱了下来,头发重新扎成了马尾。但我还是忍不住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着等会儿见到他时该说些什么。
六点整,沈慕言准时出现在书店门口。他换了一件浅灰色的外套,手里拿着一束白色的洋桔梗,花瓣上还带着水珠。
“给你的。”他把花递给我,眼神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觉得这个好看。”
“谢谢,我很喜欢。”我接过花,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花香,心里甜丝丝的。白色洋桔梗的花语是“永恒的爱”,他是故意的吗?
他带我去了一家格调很温馨的西餐厅。烛光摇曳,音乐舒缓,气氛浪漫得有些不真实。我们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束白色的洋桔梗。
“这三年,你过得怎么样?”他切着牛排,看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把这三年的经历,拣着一些轻松的事情说了说,比如换了新学校,认识了新同学,母亲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的生活正在慢慢变好。我刻意避开了那些艰难的时刻,不想让他担心。
他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眼神里带着心疼:“岁岁,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别一个人扛着。”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红了眼眶。我低下头,假装去喝果汁,掩饰自己的失态。
饭后,他送我回出租屋。夜晚的风有些凉,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肩上,带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我们沿着路灯慢慢走,影子被拉得很长,紧紧挨在一起。
走到楼下,我把外套还给他:“谢谢你,沈慕言。”
“不客气。”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岁岁,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没有同情,没有疏离,只有我熟悉的、满满的温柔和期待。
我想起了老巷口的梧桐树,想起了分享的冰棍,想起了他书房里的灯光,想起了这三年来无数个深夜里,我对着蓝色铁盒发呆的时光。原来,有些感情,并不会因为时间和距离而消失,它只是像种子一样,埋在心底,等待着重逢的春风,破土而出。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嗯,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
他笑了,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自然得仿佛我们从未分开过:“好,那你上去吧,早点休息。”
“嗯,你也路上小心。”我转身往楼上走,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还站在原地,仰着头看着我,路灯的光勾勒出他温柔的侧脸。看见我回头,他朝我挥了挥手,笑容在夜色中格外明亮。
我也笑着挥了挥手,转身跑上楼梯。回到房间,我把那束白色的洋桔梗插在矿泉水瓶里,放在窗台上。月光透过玻璃洒进来,照亮了花朵,也照亮了我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我知道,我和沈慕言的故事,在三年后的这个春天,重新拉开了帷幕。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巷口的梧桐树会再次枝繁叶茂,而我们的未来,也将像这春天一样,充满了无限的可能。